断魂枪(2 / 2)
作品:《骆驼祥子·不说谎的人》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
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
场外叫了好。
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
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
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努着眼,木在那里。
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
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
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
“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
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
“你老贵姓?”
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
“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
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
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
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
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
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
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吗?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
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
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
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
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
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
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
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
“我来领教领教枪法!”
他不由的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
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
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
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
走出去,噘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
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
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
沙予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
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地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
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川盘川:盘缠,旅费。”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
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
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
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
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
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
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
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
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
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
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腾;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
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个儿”不是他的“个儿”: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话也没敢说。
“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
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