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观音宗举宗入凉,徐凤年探访流州(2 / 3)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马队在一座雁形山后小作休整暂避风沙,傅震生背靠山壁而坐,小心翼翼地拎起新制羊皮水囊,喝了口难掩温臭的水。傅家一直有这个传统,傅家子弟头一回行走边关,便由家中长辈妇人缝制水囊,再由男性长辈交到手上。新囊即便经过烘干祛除腥味,储水之后依旧让人难以忍受,这对富贵子孙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不过傅家家风淳朴,子孙后代大多性子坚韧,傅震生经过初期的不适应后,每次喝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他瞥了眼站在远处的那对师徒,做师父的跟他差不多年纪,长得玉树临风,本该在陵州风月场合做那班头人物,不知为何要来边塞自讨苦吃;徒弟是个不起眼的孩子,不过进入流州后,比许多走惯了塞外的傅家人还要如鱼得水。傅震生一路细致观察,此时跟两位前辈说道:“赵伯、冯叔,那徐奇不像是初次行走边塞的人物,不须咱们提醒,每次饮水的分量十分恰当,从不因口渴而暴饮,待人接物也八面玲珑,不像是那些不谙世故的士族子弟。况且能让咱们傅家忌惮的陵州大族也不算多,可没有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给傅家当了二十多年门客的赵家宝在家主那边都无须卑躬屈膝,跟三房家主更是关系莫逆,故而一路行来对自家晚辈一般的傅震生倾囊相授,听到傅震生这番老到言语,不由得老怀大慰,那张老态龙钟的沧桑脸庞堆出一份由衷笑意,点头道:“那叫徐奇的年轻人虽说走在马队中间,比少东家要少吃许多风沙苦头,可那份气定神闲,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骑马随行和下马饮食,都跟我和千祥这些喝惯西北风的老骨头一样没讲究。照理来说,确实透着股古怪,不得不提防,少东家能够多长一个心眼,是好事啊。既然少东家开口了,千祥,你也可以透底喽。”

身后背了一柄长刀的冯千祥笑了笑,沉声道:“少东家放心,家主这趟出行前,私下跟我和老赵交代过,这个徐奇虽说来历不明,但可以保证身份清白,绝非歹人。不过我跟老赵都有私心,想看一看少东家能否自己瞅出那对师徒的异样,这才没有明说,少东家可不要见怪啊。”

“理当如此。”傅震生自幼浸染与寻常将种门户迥异的家风,性情内敛,此时缓缓收起羊皮囊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自嘲道:“自己走过这一趟,才知道西北风的味道,当真不咋的啊。”

傅震生突然叹了口气,说道:“那新流州是豺狼环伺之地,先前北凉王府心腹幕僚陈亮锡确有妇人之仁的嫌疑,太过注重一时一地的得失,拒不弃城,结果被一万马贼围困青苍城中,白白葬送了几十位白马义从的性命。北凉镇守边关这么多年,这种损失可不多见。也不知道新任刺史杨光斗是一个如何性情的大人物,若是跟陈亮锡这位清凉山大红人一脉相承,我们傅家此行恐怕前途叵测。退一万步说,傅震生死则死矣,耽误了北凉大业,爷爷倘若健在,多半要不许我这个不成材的孙子进家门了。”

赵家宝显然对前程也不看好,忧心忡忡道:“咱们傅家为北凉奔波劳碌了将近二十年,名义上是闯荡边境生意,实则暗中四处找寻矿山。北凉金矿、铁矿可谓大半出自傅家之手,这回去流州凤翔一带确认那座铁矿的质地产量,我看有些悬。”

冯千祥笑道:“终归是盼着北凉能打赢这一仗,否则老子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可就打水漂了。到时候就算北凉王站在我跟前,我也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通。”

赵家宝哈哈大笑,看见少东家一脸茫然,解释道:“一听说要打仗了,陵州那边许多没良心没胆子的大户都开始往外跑,可宅子和田地又带不走,就只能贱卖了,原本两千多两白银都不一定买下的好宅子八百两就能到手,千祥这不就趁火打劫了四栋,为此还跟我借了一千两。说来也怪,这么大的动静,官府那边完全视而不见,什么遍问亲邻的规矩也都不管了,谁去衙门都能拿到定帖和正契,还不是白契,是实打实的赤契。不过好在都护府总算在最后关头卡了一道,每次出境都不许携带一百金一千银以上的金银。”

傅震生好奇地问道:“才这么点金银,难不成派人来回出入北凉?那些有钱人也不嫌麻烦?哪怕只有十万两银子的家底,一百金一千银,也得跑个一百次啊。”

冯千祥摇头笑道:“也简单,其实不用携带金银出境,都买了古董字画珍玩,还轻松方便,反正这个带走再多也没人管,到了北凉以外,一样能换到银子。那些精于鉴赏的士族破落户,摇身一变,成了家家户户的座上宾,如今可都捞足油水了。咱们陵州那个莫名其妙崛起的鱼龙帮,少东家听说过吧,我比起他们的吃相,简直不值一提,人家那架势,简直就是万金散尽,全部买了田地宅子,也不知道那么多银子是哪儿来的。粗略算过,就我所知道的地产,鱼龙帮已经砸出去八十多万两银子,真实数目还不得翻一番?这都要成为坐拥半个陵州的大地主了。鱼龙帮那女子帮主的魄力,我这个大老爷们儿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少东家,要不你去娶了那女子?”

傅震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不过仍是感到有些无奈,自嘲道:“跟徽山紫衣一样名动天下的女中豪杰,哪里瞧得上我?”

赵家宝咦了一声,一脸惊讶,那对师徒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踪了,靠近他们的几个傅家人也都没有察觉。傅震生此行身负北凉和家族两份重担,就有些反感那徐奇的自作主张,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等他们半个时辰,如果还找不到他们,咱们也只能动身了。青苍、凤翔之间,才是真正难走的路程,不能纵容他们。”

带着余地龙进入流州的徐凤年绕到另一座雁形山壁后,看到一对意料之外的熟人:鹿鸣宋氏的宋洞明和他的书童。两两相望,宋洞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爽朗大笑:“从山清水秀的武当到这穷山恶水都能遇见这位公子,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公子若是放心,我这儿还有小半囊酒,是北凉的绿蚁。酒烈得很,入嘴初时灼烧喉咙,可片刻后,竟能喝出一份清凉。宋某人也是才喝出的门道,早知道就多买几壶了,悔不当初啊,就算赊账也要多带两壶绿蚁傍身。”

徐凤年没有过多客套,接过酒囊,举在空中,倒了一小口,递还给宋洞明,后者笑问道:“公子不多喝几口?不妨事的。”

徐凤年摇头笑道:“徐奇就不夺人之美了。”

见徐凤年自报家门,宋洞明大概是觉得北凉口音的公子哥肯定不知道鹿鸣宋氏是何方神圣,说道:“在下宋洞明,祖居于江南鹿鸣郡,与徐公子两度相逢,缘分委实不小——”

话才说到一半,风沙裹挟的干枯针茅草扑打在脸颊上,宋洞明伸手一摸,抓住那成熟后根离大地做飞絮的枯黄茅草,感慨道:“一岁两枯荣,飘零随长风。”

书童突然伸出手指,喊道:“先生你看,那就是狼烟吗?”

顺着书童的手指,宋洞明看到大漠之上升起一缕粗壮狼烟,应该是青苍城方位,在向凉州这边报示平安。先前他们走入流州都不曾见到这番光景,难怪自己的书童这般惊奇。宋洞明喃喃自语道:“古书上说这边塞狼烟不同于中原,以烧狼粪而得名,烟火笔直而极黑,风吹不斜,可这么看去,这股狼烟除了粗壮些,浓淡与中原的烟并无差异啊。”

徐凤年轻声笑道:“那恐怕是某些边塞诗人的误传。西北边疆,狼粪烧烟兴许偶有为之,但那都是牛羊粪不够用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大多还是就地取材,以胡杨、红柳木做柴薪,辅之随处可得的旱芦苇等易燃之草。而且北凉边军的各地烽燧,所谓狼烟燃物的供应,有着相当严格的调配,若是被巡边监骑发现某个烽燧储备不足,要一路连坐到正四品的官员,全部就地砍头,谁求情都没用。将近二十年来,北凉因为这件‘小事’,差不多死了三百多人,前四五年相对少些,今年最多,一口气杀了六十多个玩忽职守的边卒。”

宋洞明悚然一惊,喝了口绿蚁酒,这才说道:“两代藩王交替接班,北凉边军又不同于其他藩王军队,诸多桀骜难驯的功勋老将手握兵权,本该求稳防乱,为何还这般暴戾?以小见大,加上先前传闻,曾经一言不合便秘密杀死了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就不怕引发哗变吗?徐公子,听你先前讲述狼烟缘由,显然是熟谙兵事的,可否为宋洞明解惑一二?”

徐凤年笑着反问道:“一言不合?”

宋洞明何等聪慧,虽然一开始尽是心存试探,但也知道胡乱说些门外汉言语,掏不出行家话,遂敛容说道:“北凉军中山头林立,新王上位,唯有杀鸡儆猴,否则战事未起,难以用军功服众。”

徐凤年听着这种耳朵起茧子的泛泛而谈,没了交谈欲望,就打算返回傅家马队——总得护着他们安稳到达青苍城,到时候自然会有精锐骑队暗中护送到凤翔那边新发现的矿山。若是对北凉劳苦功高的傅家得知北凉王亲自护驾,也不知会作何想,会不会觉得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物有所值?当然徐凤年也不会让他们得知真相。这也许正是讲求细处见功底的徐渭熊所不喜的地方,身为人主,却不肯于细处收买人心。

宋洞明看到徐凤年有告辞离去的迹象,赶忙亡羊补牢,说道:“徐公子,听说你们北凉王府有两个年轻的幕僚:北莽北院大王的孙子徐北枳当上了陵州刺史,这是北凉王的用人不疑;而起用寒士陈亮锡,可算用人不论品第,很能为北凉招徕寒庶门户中的遗珠。大胆说一句,你们北凉道假使自成一国,那么这两人板上钉钉是未来的宰辅人才,可自古庙堂重臣,皆是由公入私,即先以才学事功跻身朝堂中枢,进入帝王眼帘后,方能走至帝王身侧。如此说来,你们清凉山那儿,似乎不太讲规矩。”

徐凤年点头道:“是不太讲规矩。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破格提拔,在宋先生看来,利弊如何?”

宋洞明微微一笑,约莫是说到了擅长之事,整个人顿时显得气韵超俗,娓娓道来:“短期而言,千金买骨,自然是好事,尤其利于安抚赴凉士子,既然连那接连两件大事都受挫的陈亮锡都没有被北凉王责罚,那咱们这些读书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出身比那陈亮锡只好不差,如何就做不得高官了?”

徐凤年很不客气地打断宋洞明的言语,问道:“宋先生如何看待陈亮锡的死守青苍?以为那北凉王是当罚还是不当罚?”

那书童早就看这姓徐的家伙不顺眼,自家老爷何等眼界才识,哪怕是江南道上古稀之年的华族名士,听老爷讲经解文,都是洗耳恭听的模样,这徐奇不愧是北凉境内的蛮子,只是瞧着像读书人而已,气度学识都一塌糊涂,自家老爷可不就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书童正要出言教训那不识趣的家伙,被宋洞明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吓得最讲规矩的他立即噤声。

宋洞明继续说道:“对陈亮锡,当赏罚并用。此人守城一役,看似糊涂,以致北凉人氏以为此子是志大才疏之辈,却不知北凉不缺甲士,不缺好刀大马,甚至不缺银子,唯独缺了两个字:民心。”宋洞明望向远处,“民心此物,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中的人和之本。国之险,从来不在地利之山川之险,而在人心聚散。地利是死物,天人之辩,自然而然就落在天时、人和两者头上。儒、道、墨各有自家见解,无数先贤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宋洞明自不敢妄言,可为君王人主者,能够心地端正,肯积功德,反祸为福,这是以人道证天道,就算无法逆转天时,可总归错不到哪里去。北凉在老凉王徐骁手上时,三十万铁骑已是雄甲天下,如果新凉王徐凤年能够汇聚民心,那么北凉百万户,人人皆可战愿战之兵,就算北莽号称百万控弦之士,又如何能欺辱北凉?”

宋洞明轻声道:“所以说,陈亮锡给北凉开了个好头。那些入城流民,以三千人计算,他们活下来后,所谓口碑,即是有口皆碑,流州自会有三万甚至更多流民知晓年轻藩王的仁义,并非只是满嘴仁义道德,更绝非只会在城门口摆些粥食的假仁假义,而是真正能帮他们守下北凉幽、凉、陵、流四州!”自说自话的中年读书人神情肃穆,“如果陈亮锡当时选择了退却,不错,的确能给北凉王留下城中的白马义从,可李义山当年的谋划,就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恩威并济,李义山驱逐流民不得返乡,常年调遣北凉甲士去杀人练兵,是施‘威’在前;陈亮锡不守青苍,城内城外的十数万流民当时可都盯着,徐凤年想要让这些流民为北凉死战?痴人说梦!北凉以为心思缜密的徐北枳远胜妇人之仁的陈亮锡多矣,哼,这才是真正的见识短浅!内圣外王,唯有为政以德,方能如天上北辰,居其所却有众星拱卫,才算真正的得道者多助。北凉空有军心而无民心,那么就算三十万甲士死绝,一样守不住离阳西北大门!那么当时仍是世子殿下的徐凤年在京城御道所言,要为中原百姓镇守国门,不受北莽马蹄祸乱,根本就是一句让人笑掉大牙的屁话!”

一旁的书童瞪大眼睛,向来温文尔雅的自家老爷也会如此口无遮拦?

徐凤年默然点头。

余地龙蹲在师父身边,听是肯定听不懂的,不过还是觉得这个略微上了年纪的江南书生说起话来挺带劲的,比江湖高手似乎还来得有气势。

气势。

盯着宋洞明猛瞧的余地龙有些纳闷了,他们读书人读几本书,还能读出气势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要不回头跟师父说一声,咱也读书识字去?

徐凤年沉默片刻后,笑着明知故问道:“储相殷茂春正在主持京城以外的各地官员大考,宋先生此时入凉游历,想必志不在仕途?以宋先生胸中韬略,为何不为官?”

那书童重重冷哼一声,显然是觉得这种白痴问题是在侮辱他的老爷。

宋洞明突然有些感伤,闭上眼睛,隐约浮现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神情,轻声感慨道:“实不相瞒,京城也曾有人如此问我,我只能说,彼之所赠,非我所求啊。”

宋洞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真情流露不太妥当,洒然一笑,说道:“徐公子,此行可是前往青苍城?”

徐凤年摇了摇头,余地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师父。

宋洞明说道:“那就此别过了。”

徐凤年抱拳辞别,带着余地龙返回傅家马队,途中猛然记起北凉谍报记载一事:很早就被元本溪相中的宋洞明,当年大登科后小登科,先是金榜题名,未曾及冠便高中榜眼,连年轻天子都震惊于此人的博闻强识,差点要为其赐婚,不承想此人返乡后就立即与一名族品低下的女子成婚。大登科之大,只比状元差一名;小登科之小,却小到让人遗憾,惋惜这样的风流人物,为何就不愿与那门当户对的赵室女子成亲?之后,宋洞明很快丧偶,膝下并无子女,这么多年也没有续弦,连侍妾都没有一个,常年在外游览大江南北,一心寄情山水。谍报上隐晦提及,宋洞明妻子之死并不正常。鹿鸣宋氏是豪阀,宋洞明更是有望入朝为相的大族俊彦,谁敢如此丧心病狂地行事?整个离阳,一双手就数得过来。

走出去很远的徐凤年忍不住回望一眼。

他曾经跟襄樊城的陆诩错身而过,这一次不应该再失之交臂了。

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缓缓抬起手,没过多久,一只神骏白隼急速坠停臂上。

那边,宋洞明和书童继续在马鬃山风沙中艰难前行。书童走在先生身边,提了提嘴边遮挡黄沙的纱布口罩,大声说道:“先生,这徐奇该是出身北凉矮个子家族里的高个门第吧?”

宋洞明笑道:“你说话倒是比我还拗口。”

书童嘿嘿一笑,赶紧扭头把入口的黄沙呸出嘴:“先生,咱们这么瞎逛,何时才去见那位年轻藩王啊?先生不是说北凉还缺个运筹帷幄的辅佐良臣吗?先生可是有那十胜十败之策在心中的!”

宋洞明平淡地道:“看缘分吧。何况徐凤年是否是我心目中的明主,还得再看看。”

书童一脸苦兮兮,说道:“先生,就算他姓徐的可以施展抱负,到时候咱们鹿鸣宋氏如何自处?那个嫡长孙郁鸾刀跑到北凉投军的郁氏,可是前车之鉴啊。”

宋洞明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有西楚复国,朝廷如果弹压我宋氏,那就得付出导致中原腹地动荡不安的代价,得不偿失。何况宋洞明早就是太安城的棋子,落在哪里都无所谓,说不定元先生还会乐见其成。”

书童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宋洞明眼神坚毅地望向前方。元先生,你说过,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因此逼着我做出取舍,可宋洞明如何不知晓这个粗浅道理,只是我不愿以你眼中的小舍换取卿相之位啊。我宋洞明一直是个不堪大用的痴人,就像我不知道好人是不是真的有好报,但我愿意相信;就像世人不信北凉徐凤年能守住西北,可我愿意相信。

宋洞明走着走着,眼眶湿润,嘴唇轻轻颤抖,近乎无声地哼着一支那位早逝女子经常唱的小曲儿。

“东西南北,南北东西,只愿相随无别离。

今生来世,来世今生,谁能聚首再相逢?”

徐凤年和余地龙回到傅家马队后,自然没捞到什么好脸色。徐凤年跟冯千祥致歉了几句,后者借坡下驴,倒也没有得理不饶人,他这种老江湖很清楚,出门在外,多个熟脸的朋友就是多条路,今日别人求己,说不定明天就要求人。

马队继续前行,穿过马鬃山后,沿着一条干涸多年的蜿蜒河道一直走。余地龙手中握有一捧泛着绿意的针茅草和锦鸡儿,时不时放入嘴中咀嚼出那可怜兮兮的汁水。拜师之后,这个师父也没有怎么传授绝世武功给他,就只有七种吐纳法子,吐气有六,吸气仅一。师父倒是半开玩笑说过,按照这个笨法子勤于修习,一旦臻于化境,等于睡眠中也在习武,说不定某天就能够呵气成雷。余地龙照做了,反正除了千篇一律地呼气吸气,这个孩子也没什么可做的。徐凤年骑在马背上,偶尔会关注一下余地龙的吐纳,更多时候是在神游万里。

鱼龙帮除了一开始潜伏的那拨拂水房谍子,之后又有跟随自己从徽山大雪坪进入北凉的大客卿洪骠悄悄进入其中,近期更有江湖名声不显的沉剑窟主糜奉节凭借指玄手段,当仁不让坐上了供奉位置,那死士女子樊小柴也躲在暗处保护刘妮蓉,后者已经被称为北凉江湖中最有权势钱财的女人。当然,真正掏腰包去大肆购置田地府宅的家伙,是他徐凤年。徐凤年甚至从听潮阁中搬出十几箱子的武功秘籍拨给鱼龙帮,虽说都是二三流的东西,但足以让江湖人士挤破头颅也要跻身鱼龙帮。现在的鱼龙帮,真的是面子里子都有了,再没谁敢说这个天下第十的帮派全是乌合之众。徐凤年不奢望这些惜命惜名的油滑江湖人来给北凉卖命,但是大战开启,北凉需要一个稳固的后院,人数已经达到两千人的鱼龙帮,最不济可以保证陵州这座粮仓稳如磐石。

如果说鱼龙帮还只是锦上添花,那么傅家于北凉而言,已经雪中送炭了整整二十年!傅震生所在的这个家族,由他父辈七人牵头,领着族人和亲信,默默踏遍了北凉三州土地,前几年的足迹甚至到了西域,以一家之力,为北凉找到了八成的矿山。只是傅家老小都奇怪,明明这些矿山“开山”大多不难,为何北凉官府仅是记录在档,派遣甲士严密封山,就是不去开采。傅震生的父亲就曾经亲自找寻到一座巨大的铁矿,岁冶铁可达到六十万斤,而离阳王朝在永徽末年的铁岁收总计也不过六百五十万斤。傅震生的父亲还帮北凉在甘泉郡找到了岁入总额一千六百斤的水银产地,将近占整个离阳的三成。除此之外,还有北凉产铜的三大“场坑”——澄水场、宝兴场、剑南坑,它们的现世,无一例外是傅家人的功劳。为何徐骁会亲自去傅家老爷子的灵堂拜祭?这就是理由。日后凉莽开战,比拼的并不仅仅是边军甲士的数目,以北莽的国力和北凉的韧性,一旦交锋,双方心知肚明,谁都不可能做出一锤子砸死对手的壮举,关键就看谁积攒下来的家底拖的时间更久。北凉看似盐铁官营被那些地方豪横将种门户一手掌控,形同私营,病入膏肓,其实李义山早就提出“山泽之利,暴发辄枯竭”,所以干脆一直禁山封矿,从未上报朝廷,而是用本地官员中饱私囊当障眼法,各地官府长年不惜以定额赋税从北凉以外购置相关物资,只不过手法隐蔽,而且都是日积月累的小宗买卖,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朝廷那边,即便某些有识之士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也不好兴师问罪,不光是北凉道山高皇帝远,北凉幽州、陵州毗邻的几个州,除了顾剑棠的旧部将领在统领兵权,当地大小官衙均被渗透得七零八落,这十几年来,那些官老爷,谁不是为官一任便富甲一方,卸任之时既得清誉又得油水?何况这种本就有利于辖境民生的事情谁都在做,法不责众,朝廷难不成还要砸下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人屠”徐骁在世的时候,庙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哪个敢?

马队迎着风沙缓缓前行。

徐凤年咬了咬嘴唇。徐骁绝对没有留给他这个儿子一个烂摊子北凉,而是一个兵甲强盛的北凉!

徐凤年微微撇了一下视线,看到傅震生拨转马头,纵马而来,然后与他并驾齐驱。徐凤年看着这张看不出半点世故的年轻脸庞,心怀愧疚。傅震生的父亲就是在凤翔镇以西找到那座金矿后,自己固守原地继续勘探,让心腹返回北凉报喜,结果死在了一伙四处游掠的马贼手中。除了傅震生父亲,还有十六名傅家子弟一同战死,至今没有找到尸体。傅震生这个为家族拖累的陵州子弟,曾经在一次路见不平后,被当地一群纨绔子弟堵在家门口的巷弄痛殴,蛰伏陵州境内的拂水房谍子规矩森严,不会因此就为这位傅家三房嫡长子强出头,傅家最后也没有因此就跟北凉喊冤诉苦。

风沙肆虐,傅震生不得不大声说道:“徐公子,距离青苍城还有九十多里路程,我们打算连夜赶路,一口气走完这段行程,还望徐公子能够坚持一下。”

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笑道:“理当客随主便。这次我和徒弟前往青苍城,一路上多亏了傅先生的照顾,希望以后有机会能请你们喝酒。”

傅震生听到“先生”这个称呼,明显愣了一下。这可是当之无愧的敬称,同龄人之间几乎用不着,何况他傅震生此生无望功名仕途,更不奢望去沙场博取军功,只想着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走遍北凉山川,原本以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外人称呼自己一声“先生”,一时间有些赧颜,脸上也多了一分由衷的笑意,只是要他傅震生跟一个几乎是陌路人的家伙殷勤寒暄,也太为难这个从未在官场染缸里摸爬滚打过的年轻人了。不过傅震生看着那个人的神情,不知为何感受到一股很陌生的真诚,这种脸色,在陵州既抱团又排外的膏粱子弟脸上是万万看不到的。那些人,看待自己这些没权没钱的傅家子弟,从来都只有居高临下的讥讽和怜悯。

徐凤年说道:“青苍军镇往西的临谣蔡鞍山和凤翔马六可,这两个土皇帝如今都归顺了流州刺史府,名义上一个成了临谣城牧,一个当了流州副将,其实都在北凉军的严密监视之下,不敢生乱。你们马队这趟去凤翔,应该会比想象中安生许多。”

傅震生当然想不到届时会有近千铁骑为自己这支马队秘密护驾,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只是不好当面驳回人家的善意,就笑了笑。

沉默片刻,傅震生突然问道:“冒昧问一句,徐公子气机悠长,肯定是习武之人,只是不知是练刀还是练剑?”

徐凤年笑道:“一开始是练刀,后来也曾练剑。”

傅震生大概是觉得这位身份肯定显贵的公子哥贪多嚼不烂,又不知如何接话,憋了半天,只能说道:“在下是自幼练刀,但始终没能登堂入室。以后回到陵州,如果还能相见,咱们不妨切磋一下。”

余地龙偷偷摸摸地龇牙咧嘴,心想,这家伙真是厉害,要跟自己师父切磋武艺?

徐凤年嗯了一声,然后笑问道:“怎么没有见你佩刀?”

傅震生哈哈笑道:“我习惯了使用凉刀,可是如今咱们北凉不许私佩凉刀出门,就只能找了柄寻常短刀塞在行囊中。”

接下来,傅震生实在是找不出话来,只能继续去前方领着马队连夜赶路。直到深夜,马队终于到达青苍城外,傅震生再度策马来到徐凤年身边,说道:“徐公子,我们就不进城了,就此别过。”

徐凤年抱了抱拳:“一路顺风。”

傅震生有些担忧地道:“深夜城禁,徐公子如何进城?虽说此时青苍城一带都有精骑巡视,可这流民之地毕竟才归附北凉没几天,我们马队这边又实在腾不出人手??”

徐凤年微笑着说道:“没事,我有正当门路可以入城。”

傅震生难免咋舌,对此人又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北凉边境军律极其严苛,可不是陵州境内兵马可以比拟的。既然如此,傅震生也就不再废话,两人相互辞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