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徐凤年卖官鬻爵,鱼龙帮风波再起(2 / 3)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在江湖泥泞里摸爬滚打半辈子的刘旭是何等人精,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担忧,轻声道:“是陵州州城的徐公子吧。今日大恩,在下跟鱼龙帮都铭记心中,可是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洪虎门显然有备而来,而且有鱼龙帮万万惹不起的人物撑腰,希望徐公子还是早早离开龙睛郡为好,后果自有刘某人一肩承担……”

刘妮蓉将剑归鞘,冷声道:“你还不走?要我赶你走才行?”

心善女子的刀子嘴豆腐心。

徐凤年微笑道:“刘妮蓉,你我一路同行从陵州走到了北莽留下城,觉得我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如果不是,那就劳烦刘小姐上壶茶水,尽一尽地主之谊。”

刘妮蓉犹豫不决,徐凤年无奈道:“别的不说,我还得等人。”

刘妮蓉冷哼一声,转身走向大厅。

刘老帮主听说过孙女那趟北莽之行的详细经历,对这名云遮雾罩的徐公子一直给予很高评价,一番权衡,也就没有再坚持。

徐凤年有意无意接近肖凌,轻声道:“肖公子,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然你就要跟你喜欢的刘姑娘撕破脸皮了,险不险?”

肖凌皱眉道:“徐公子说什么?为何在下听不明白?”

徐凤年笑道:“那我说是我宰了你爹肖锵,你爹临死前给你寄的家信还是我写的,听明白了没有?”

肖凌如遭雷击,浑身颤抖。

徐凤年缓缓道:“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让你安分守己做人,你怎的就铤而走险了?还是说你既然自己得不到刘妮蓉,就要亲手毁掉她?或是想着哪天她被龙睛郡权贵人物玩腻了,继而轮到你尝个鲜?”

肖凌眼眸赤红。

徐凤年相见如故地搂过这位风流公子哥的肩膀,“你啊,跟你爹是一路货,都聪明过头了。我呢,也不是啥好人,嘿,可惜刘妮蓉偏偏跟我情投意合,气死你这个近水楼台不得月的废物。听说江湖上有很多被青梅竹马师妹长大后见异思迁给活活气死的师兄,不凑巧,你就算一个。回头我让小蓉蓉发你喜帖啊。”

肖凌几乎被徐凤年这番睁眼瞎话气得炸肺了,一字一字沉闷问道:“姓徐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凤年一脸无辜道:“咱哥俩拉拉家常啊,要不然我还吃饱了撑着揭穿你是脑后有反骨的帮派叛徒啊?说了也没人信我这个外人嘛。活活气死你多好玩。”

肖凌恶毒笑道:“你一个满头白发的家伙,能活几年,又能享几年福?”

徐凤年一脸无所谓道:“能有几年是几年啊,你瞧瞧刘妮蓉那身段,那腰肢那臀儿,换成你,不愿意少活几年换取夜夜欢愉?”

肖凌终于忍不住骂道:“你个王八蛋!”

“彼此彼此。”

“你等着,我要让人弄死你!”

“哦。”

“再等片刻,你就会不得好死!”

“好的,那我死之前先弄死你。你是求我死,还是求我不死?”

外人不明真相,还以为两位公子哥相见恨晚把臂言欢了。

帮派里最为讲究高低规矩,有资格落座的没有几人,连鱼龙帮副帮主之子肖凌都没这份待遇。如今帮内人才凋零,死的死,金盆洗手退隐的退隐,大厅里只有刘老帮主和两名元老人物坐下。徐凤年不理睬肖凌的悄悄离去。

是刘妮蓉亲自倒的茶,她给徐凤年弯腰倒茶时狠狠问道:“好玩?”

徐凤年接过茶杯,平声静气道:“凑巧路过,奉劝一句,别高估自己的姿色。”

少年王大石壮着胆子站在徐凤年身后,一个劲憨傻乐呵。

在这个江湖阅历仅限于北莽之行的少年心目中,徐公子那无疑是江湖上名列前茅的高人了,武艺超群,侠义心肠,还真人不露相,更传授给了自己一套绝世武功,当然只是他自个儿资质鲁钝不得精髓而已,不能怪徐公子。

有一双悠悠风情美腿的刘妮蓉面如寒霜,转身离去,站在刘老帮主身后。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抬头问道:“鱼龙帮怎么不挂旗?”

刘老帮主跟两位元老相识苦笑,原来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估摸着也就是仗着家境不俗有个高手扈从,才敢这么大摇大摆行走江湖啊。刘老帮主心中叹息,早知如此,就算豁出去一张老脸不要了,也不该让这个徐公子走进大厅蹚浑水。刘老帮主随即有些纳闷,那趟北莽走得如此坎坷惊险,听妮蓉那孙女讲述,这位徐公子表现得都很熟稔老辣啊,很多事情处理得近乎刻薄无情,怎的白了头发反倒是稚嫩生疏了?难道是孙女岔了眼?

扯虎皮做大旗才吓唬得住人。大厅里刘老帮主在内几位老人可都没心情喝茶,当他们看到那位应该就是龙睛郡兵曹参军的年轻人走入鱼龙帮,立马心凉得七七八八。这位公子哥相貌气度倒是不俗,可龙睛郡这般皮囊俊逸的士子何曾少了去?不说远的,就说帮里肖凌,光看外表,都能当郡守府邸里的世家子了。北凉是典型的武将倨傲文官低头,真惹上了一名实权校尉,能有何用?何况那公子哥显然是急匆匆给人拉来,独身一人,估计在衙门正在做些刀笔文案这类清水寡淡的活计,手上还有些来不及清洗掉的墨渍。

年纪轻轻的兵曹参军见着了安之若素的徐公子,也没有如何低眉顺眼,缓缓落座,笑着跟鱼龙帮讨要了一杯热茶暖胃。刘老帮主心中哀叹一声,看来少年白头的徐公子也非那陵州如何说得上话的炙热人物啊,否则一名龙睛郡小吏绝不会如此怠慢。

徐北枳跟徐凤年坐在一边,吹了口茶雾,皱眉道:“就不能让我清净一会儿?”

他这次主动来陵州龙睛郡为官,知情人寥寥无几,别说陵州牧,就连经略使李功德都没有得到半点口风。仅仅带上官府印绶,裹了官服,单枪匹马就直奔龙睛郡;龙睛郡军衙那边也不起波澜,误以为是哪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将种子孙。也曾有地头蛇做出几次试探,都被徐北枳轻描淡写化解。然后他立即就被边缘化,到手的都是一些没荤腥没油水的劳力活,众人见徐北枳乐在其中,就更加不当一回事。再者有一千精骑毫无征兆地隐蔽调入龙睛郡,让多方势力惴惴不安,谁还有心思去对一名兵曹参军刨根问底。骑军主将姓汪名植,副将叫洪书文,官职都各自破格高出寻常校尉一品,算是北凉军中名声不显却骤掌兵符的显贵角色。这支精锐骑军从不掺和地方军政,整座龙睛郡猜来猜去,也只当是北凉王重视解甲归田的钟洪武大将军,以此来彰显大将军的恩宠不减。

徐凤年低声笑道:“抱怨的言语先放在肚子里,亮锡跟你说过事情大概了?”

徐北枳平淡道:“地方势力勾结有什么稀奇的,不过你也无良,是想拿我这个兵曹参军做鱼饵,钓出钟家人?可你就不担心打草惊蛇?真惹出了钟洪武,看你如何收场。”

刘老帮主只看到两个年轻人窃窃私语,看着他们临危不乱的气度,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涉世未深才无知者无惧也罢,都有些感慨自己当年的峥嵘岁数。鱼龙帮今天的基业,何尝不是跟老兄弟们在无数次身陷绝境却硬是在谈笑风生中拼出来的?老帮主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孙女,难道真要将这份担子交到她肩上?岂不是害得她连女子本该相夫教子的幸福都不要了?刘老帮主不是重男轻女的迂腐长辈,可正是由于打心底疼爱孙女,才不舍得让刘妮蓉走上自己这条路。一入江湖就难免结仇,四面树敌,有几人真的能活到金盆洗手那一天?

搁在桌面上的茶杯开始颤动,茶水微微晃荡。

刘老帮主和几名久经帮派厮杀的老人都脸色凝重起来,被青衣女子一脚踢入大厅的小尉已经给人抬去后院疗伤。请神不易送神更难,今天这一场劫难看来是在劫难逃了。先前老帮主试图让帮众老幼从后门疏散,去乡下亲戚家避避风头,只是才出门就看到扎堆的洪虎门壮汉堵住了街道口子,铁了心要一网打尽,将鱼龙帮从龙睛郡连根拔起了。刘老帮主这一辈老江湖,行事都会讲究祸不及家人,绝不跨过这个底线,这种不成文的江湖规矩,在老人看来比国法还来得重要。可如今的新生帮派宗门,行事一个比一个狠辣,完全是怎么斩草除根怎么来。龙睛郡这五年里就已经发生过五六起灭门惨案,事后官府追究,带上几箱子银子送到官老爷的公子或是宠妾手上,以私仇结案,不论你手上多少几十条命案,都只需要一两头背黑锅的替罪羊去抵命,而那几个家中得到巨金抚恤的替罪羊都被江湖上视作英雄好汉,便是被砍头前,也是豪气干云,嚷上一句老子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能惹来刑场周围无数年轻江湖人的热血贲张,这让刘老帮主这些恪守规矩了大半辈子的老江湖们都觉得很陌生,继而有些难免的心灰意冷。

有十数健骑直接纵马闯入鱼龙帮武馆,身后更有百余甲胄鲜亮的佩刀锐士。

翊麾校尉汤自毅高坐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大概是自觉得在龙睛郡这一亩三分地上有资格睥睨天下,嘴角带着冷笑,视线直接跳过刘旭这批老家伙,仅是在青衣女子和白头男子两人身上略作停顿,便直直望向了亭亭玉立在门口的刘妮蓉,眼神阴冷中隐藏着男人看待尤物的炽烈。汤自毅并非那獐头鼠目之辈,身材魁梧,是北凉根红苗正的将门二代,去过幽州边境,捞取了外人不知真假的军功,回来龙睛郡便从次尉做起,一步一步当上了掌控麾下三百甲士的翊麾校尉。如此一个功成名就的将领,想要纳一个杂民身份的江湖女子做妾,鱼龙帮本该庆幸才对,三番五次托辞婉拒,真当他汤自毅是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不成!若是从了汤某,你鱼龙帮不说壮大成为在陵州首屈一指的帮派,最不济也能在钟大将军眼皮子底下的龙睛郡称王称霸。有我翊麾校尉以及汤家给你老丈人刘旭撑腰,谁敢对你半点不敬?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汤自毅让你鱼龙帮倾巢之下无安卵了。

汤自毅瞥了眼青衣女子,听部卒说这娘们儿有些道行,也好,先按上一个行刺甲士的罪名下狱,再慢慢打掉锐气磨去棱角,事后跟刘妮蓉一并收入房中。汤自毅嘴角翘起,他不喜好青楼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经不起鞭挞,总让他这位翊麾校尉提不起兴致,唯独刘妮蓉这种习过武会些武艺的女子,汤自毅才知道其中美味,这类长了双美腿娘们儿的独到腰肢,可真是能让男人在床上登仙的。汤自毅做事滴水不漏,深受家世浸染,没有给人仗势欺人的恶感,轻轻夹了夹马腹,胯下战马向前踩出几步,汤自毅朗声道:“本将按律行事,谁敢阻拦?!听闻本郡兵曹参军在此,出列一见!”

陈亮锡在徐凤年身边轻笑道:“不错的吃相。”

徐凤年感慨道:“这才棘手。”

徐北枳缓缓跨过门槛,走到台阶顶端,“在下徐北枳,于一旬前就任龙睛郡兵曹参军。”

汤自毅厉声道:“你既然身为北凉官吏,便应知道鱼龙帮、洪虎门聚众斗殴,刘妮蓉等人持械伤人,按律当如何处置?本将负有保境安民之责,尤其是江湖寇匪以武乱禁,官府明文在榜,可见之便斩,士卒依法论刑,缉拿归案,为何还有人伤我部下?”

徐北枳平静道:“鱼龙帮之事,校尉大人处置得体,只是我朋友身为良民,进入武馆后,次尉无故动刀在先,按北凉军律,当取消军籍,立斩不赦。罪罚上延三级,翊麾校尉恰好在此列,也当引咎辞去。”

汤自毅笑道:“可有证人?”

徐北枳笑了笑,“鱼龙帮百余人本可作证,不过既有乱民嫌疑,也就没有资格了。”

徐凤年扬起马鞭,“在下是身世清白的良民,可以作证。”

汤自毅冷笑道:“有人却可以证明你是鱼龙帮一伙的乱匪。”

徐凤年想起先前门外被青鸟击晕的洪虎门泼皮,皱眉道:“那几位是洪虎门帮众,有何资格?”

汤自毅淡然道:“他们不曾走入鱼龙帮武馆半步,更不曾参与斗殴。”

刘妮蓉走到还要说话的徐凤年身边,“差不多了,你我本就不是什么朋友。今日之事,以后多半也报答不上,只奢望你若有关系,能替我保下王大石这些帮众。刘妮蓉感激不尽。”

徐凤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会真打算给这位翊麾校尉当暖床玩物吧?”

刘妮蓉咬牙道:“信不信我杀他之前,先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拧紧马鞭,露出些许的恍惚。

徐北枳这时候笑道:“汤校尉,既然如此,那鱼龙帮大门以内可就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了。”

汤自毅胸有成竹,不介意猫抓老鼠慢慢玩,“哦?本将洗耳恭听。”

徐北枳平静道:“我有证据证明汤校尉参与了灭门一案,期间有你亲兵部卒九人脱去甲胄,持刀杀人十七。只是在下没来得及把证据上呈给郡守。”

汤自毅在马上捧腹大笑,缓缓抽刀:“那你觉得还有机会吗?”

徐北枳反问道:“你想要杀人灭口?你可知无故杀死一名兵曹参军,该当何罪?”

汤自毅抽出腰间北凉刀,“本将岂会知法犯法,只是兵曹参军大人死于乱匪火拼之中,汤某人事后指不定还会亲手送去抚恤银两,你族人还要感激本将剿杀鱼龙帮众人。”

徐北枳怒喝道:“你敢?!”

徐凤年在一边小声提醒道:“橘子,你演技真是不行,这会儿你得气得嘴唇铁青,怕得两腿发软。尤其嗓音带一些颤音才像话。”

徐北枳望向翊麾校尉,声音如蚊鸣道:“你行,你来?”

“对了,你真有证据?”

“没有,真相我的确知道,可证据,没有。”

“你演技一般,挖坑的本事倒是不错。”

“别耽误我钓鱼。”

“……”

站在一旁,一字不漏听入耳中的刘妮蓉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汤自毅举起凉刀,身后甲士纷纷提矛推进。

汤自毅狞笑望着那批乌合之众。在龙睛郡没有他翊麾校尉不敢做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殚精竭虑为钟澄心获取那方百八画龙砚后,就等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这张钟家给予的保命符,比起武当真人所画之符可要灵验太多了。各郡校尉历来都有拿帮派开刀换军功的习俗,远离边境战事,想要快速晋升,手上不沾血是绝对不现实的。汤自毅当然不仅是因为一个刘妮蓉就对鱼龙帮大开杀戒,而是鱼龙帮那一百多号青壮违禁当杀的谋逆头颅,这是一笔足以让龙睛下任郡守钟澄心眉开眼笑的丰厚功劳簿,既然那名来历不明的兵曹参军自己撞到了马蹄上,汤自毅不介意多宰一个,只要定海神针钟大将军身在龙睛郡,别说龙睛郡,就是陵州都翻不了天。

徐北枳在意的是汤自毅身后根深蒂固的联姻和勾结。他来龙睛郡的路途上,手头就有一份龙睛郡的详细族谱,翊麾校尉汤自毅原本在他眼中只能算是一尾小鱼,不足以兴师动众,徐北枳想要粘杆拎出水面的是龙睛郡新旧郡守,负责把鱼丢上砧板,至于如何下锅,是清蒸是红烧自然有人决定。他此时更在意那些地方甲士的精锐程度,这将直接决定北凉铁骑的战力厚度。边境二十余万铁骑,若是万一败退,夹缝中的地狭北凉能支撑到何时?

徐北枳身后的陈亮锡低头沉吟不语,双手五指轻轻对敲。这位寒士的切入口与徐北枳截然不同,徐北枳是向上追溯,陈亮锡则是向下推演。北凉百姓版籍以田地多寡腴瘠分五等,在翊麾校尉这类豪横之辈之下苟延残喘的百姓,例如鱼龙帮之流,这二十年积怨到底有多少?天下皆知北凉靠人屠徐骁一人支撑,支撑三十万雄甲天下的铁骑,支撑那北凉参差寒苦百万户,若是这座帝国西北门户终究免不了要改朝换代,第二位北凉王能带给百姓哪些不一样的实惠?

汤自毅当然不会想到那两名书生根本就没把他当一盘菜,手中北凉刀轻轻一挑,沉声道:“都给我拿下!违抗者斩!”

徐凤年望向天空,一粒黑点越发显眼,破云直坠,羽禽神俊第一的青白鸾双爪钩住徐凤年的手臂,雪白翅膀一阵扑扇,面朝众人眼眸转动,冷冽非凡。徐凤年虽说跌境跌得江河日下,但还不至于沦落到手臂停不好一只飞禽,他伸手摸了摸绰号“小白”青白鸾的脑袋,小白低头啄了啄主人手中马鞭,显得亲昵温驯。熬鹰养隼,对家境殷实的公子哥来说都不算难事,只不过马匹优劣有天壤之别,鹰隼也是同理。汤自毅是正统士族出身,兼具将门子孙身份,眼力不差,当下就有些狐疑,只是射出去的箭,没由头马上收回,正想着是否留下那兵曹参军的性命暂时不杀,蓦地身后整条街道就仿佛要炸裂开来,如巨石磨盘滚动不止。这让汤自毅有些骇然,这种声响对上过边境的翊麾校尉来说并不陌生,幽州铁骑五百人以上,城内驰骋,就具备这种震撼力。

汤自毅尚且如此忌惮,更别提身后那帮多数不曾去过边境厮杀的郡县甲士了,不用校尉大人发话,就都下意识转头望去。

在北凉军中籍籍无名的汪植披甲佩刀,大踏步进入鱼龙帮武馆,这位曾在剑阁外率领三千骑截杀韩貂寺的骁将,立下大功后,并未得到预想中的平步青云,而是得以跟大将军一场谈话,麾下精兵变作仅仅一千人,也没什么实打实的将军头衔,却高兴得跟孩子似的,而且他亲身对阵过天下第十人的韩貂寺后,整个人的气势蜕变得越发沉稳,如刀在鞘养锋芒,少了几分粗粝,多了几分圆润,恐怕对上大将军钟洪武,也差得不远。他这一进入武馆,除去臂上停飞羽的徐凤年几人,其余人都立即给夺去了气焰,就连汤自毅也迅速收刀回鞘,翻身下马,抱拳恭声道:“末将汤自毅见过汪将军!”

汪植仅是有意无意望向徐北枳一眼,视线交会后便悄悄岔开。目光游弋所致,刘老帮主这几位江湖沉浮大半辈子的老人都有些悚然——这名武将,里里外外,绝非汤自毅可以媲美。

北凉江湖势力始终不成气候,显得零零散散,这可并不是北凉莽夫不够悍勇崇武,或是不够抱团,委实是北凉虎狼之师太过彪悍善战了。汪植不认识当下白头握鞭戴面皮的徐凤年,也不认得寒士陈亮锡,他只认识徐北枳,因为这人用人屠的话说,就是他和副将洪书文,以及整整一千骑都死光了,这名读书人也不许死。离开凉州前,人屠允诺三年之内,不出纰漏,北凉骑军四位副帅之中,就会有他汪植一个位置!可想而知,这名叫徐北枳的兵曹参军对于整个北凉是何等重要,若非知道徐北枳那个惊世骇俗的真实身份,汪植差点都以为这小子是大将军的私生子了。你娘的,敢杀牵系老子前程的徐北枳?别说你一个小小校尉,就是过气的钟洪武亲自抽刀,我汪植也敢跟你杀上一杀!

洪书文脱离凤字营后堪称一步登天,铁门关一役他双刀斩杀御林军六人,金刀侍卫一人,虽然有两颗头颅出自捡漏,但急促接触战中能活命历来是本事,捡漏更是如此。洪狠子的赫赫战绩几乎掩盖了校尉袁猛的风采,可谓是顶尖高手之下表现最为出彩的一员猛汉。除了洪书文,还有四十余名凤字营轻骑渗入其余军旅,都成为跨过第一道门槛的校尉一流军官,这些人都跟此时的洪书文一样,提拔极为迅速,但名声仍是相对不显,曾经身为白马义从一事,更是被悄然掩饰。

洪书文腰悬双刀,跟在将军汪植身后,一如既往一副昏昏欲睡的萎靡神态,像那老虎打盹。

汪植毫不迟疑,冷笑道:“摘刀!”

在北凉军中被迫摘刀无疑是奇耻大辱,等同于朝廷上文官的摘去官帽子。

汤自毅脸色难看,缓缓摘下佩刀,虽然他十分畏惧这名来历履历都是一个谜的外来将军,但仍是摘刀的同时咬牙问道:“末将斗胆问将军一句,为何要我等摘刀?!”

汪植冰冷道:“甭跟老子废话,要你摘刀就摘刀,不服气?有本事找靠山诉苦去,能搬来救兵让老子收回成命,就算你的本事,以后汪植再见着了你,避让一街,绕道而行!嘿,不妨与你实话实说,老子早就看你这个中饱私囊的翊麾校尉不顺眼了,一天油水比得上老子半年俸禄,也不知孝敬几个?今天就摘了你的刀!徐北枳是本将的本家兄弟,这些天给你们这帮龟儿子排挤得厉害,别不把兵曹参军不当官,明天就取代你做那个翊麾校尉,反正你小子满屁股都是屎,谁来做这个校尉都比你名正言顺。摘了刀,带上你这帮杂碎都给我立即滚出去!”

汤自毅心中气得无以复加,这个外地佬的吃相竟是如此难看,已经到了分一杯羹都嫌碗里没油水的地步,非要釜底抽薪,吃独食?!汤自毅脸上都挂起冷笑怒容,你做初一,就别怪我汤某人做十五了!汤自毅摘下刀丢在地上,他这一丢,武馆内的甲士都丢了北凉刀和枪矛,俱是溢于言表的愤慨恼火。官大一级压死人,要他们对付鱼龙帮这种没后台的帮派,可以肆无忌惮,可真对上一千骑的将军,没胆量。神仙打架打得硝烟四起,自然有上头神仙们使出压箱法宝和杀手锏相互来往,轮不到他们去送死。他们还真不信汤校尉就栽在自家地盘上,这位翊麾校尉可是能常去钟府做客的大人物。在龙睛郡,你有没有地位,就看你有没有收过钟家长公子的美婢了。地位如何,很简单,以收过美婢人数多寡计算即可,汤校尉家里有两名侍妾,就是钟府调教出来的小尤物。

汤自毅蒙受如此羞辱,也顾不得去理会这个汪植背后是谁。北凉军旅有勋爵的将军无数,可又有几人比得上骑军统帅钟洪武?燕文鸾算一个,可那位老将军的根底都在幽州,你汪植要是有能耐搭上这条大船,何至于来龙睛郡寄人篱下?汤自毅按照规矩摘刀以后抱拳告辞,抬头阴森一笑,轻声道:“汪将军如此不顾北凉军律行事,就不怕当天就有现世报?”

汪植好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咧嘴笑道:“速速滚你的,老子不像你喜欢给人做摇尾狗,老子军功都一点一点挣来的,从不信什么背景不背景的,就信手里的北凉刀!钟洪武那只老鸟,都已经不是怀化大将军了,老鸟没了毛,瞎扑腾个屁!”

汤自毅心情猛然舒爽,也没有撂下如何狠话,只是擦肩而过。

刘老帮主心中戚然。都说江湖上黑吃黑,血腥得很;这种官场上的黑吃黑,倒是不见血,可是却要更加毒辣不要脸啊。真是长见识了。不过既然有这位将军撑台面,鱼龙帮就算大祸临头,也有了一段极为宝贵的缓冲闲暇,狐假虎威的洪虎门注定不敢如何造次,足够让他疏散一些帮众,能逃走几个是几个,既然北凉不安生,暂时逃出北凉道也行,离乡背井总好过无缘无故就发配去九死一生的边境。刘老帮主长舒一口气,挤出笑脸,就要恭请那位气焰嚣张的将军入厅喝茶。汪植也未拒绝,大手一挥,带来的五百骑兵分散护卫鱼龙帮大宅。大厅中仅留下刘老帮主和孙女刘妮蓉,其余心腹都去安排逃命,心中祈求这座郡城还未到闭门戒严的凶险境地。

汪植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口就饮尽了一杯茶,洪书文本想站立在徐凤年身边,被徐凤年压了压手示意坐下,洪狠子也就优哉游哉喝起茶水来,他是个不谙风雅的地道蛮子,喝茶是连同茶叶一起咀嚼。

刘妮蓉见到王大石还傻乎乎站在徐凤年身边,走近了轻声训斥道:“你还不走?不要命了?”

王大石这一年中在鱼龙帮待遇有所提升,有炖肉有米饭,个子蹿得很快,终于不再个头还不如刘妮蓉高,如今大抵持平,只是积蓄多年的自卑和羞赧,仍是让这名体魄越发强健的少年习惯性涨红了脸,战战兢兢鼓起勇气说道:“小姐,我有些武艺,不怕死。”

刘妮蓉哭笑不得,“你那点把式能做什么,别意气用事,没有你这么不惜命的,快走!”

被她一瞪眼,王大石就完全不知所措了,本就不是能厚脸皮说豪气言语的人,少年急得面红耳赤,只能求救一般望向一旁笑意玩味的大恩人徐公子。在单纯少年的心中,天底下也就徐公子能说道理说服小姐,也只有徐公子这般文武出众的大侠配得上小姐。少年不奢望能做什么英雄救美的壮举,只是简单以为能够共患难,才算是不枉费一起行走过江湖。

徐凤年一手抚摸着青白鸾的羽毛,一边打圆场道:“行了,大石留下也不打紧。”

刘妮蓉摇头道:“不行!”

徐凤年气笑道:“你能当家?你要真能,鱼龙帮自个儿跟翊麾校尉还有接下来的龙睛郡守大人死磕去。”

刘妮蓉胸脯起伏得厉害,一会儿丘陵一会儿山峦,高高低低,风景旖旎,好在徐凤年有心事要思量,没有占这份便宜,否则指不定就要先内斗起来。

随后有文士装束的钟府幕僚前来担当说客,官衔不高,仅是龙睛郡从七品的中层官员,不过有个宣德郎的散官爵位,架子很大,对汪植竟是丝毫不惧,一副颐指气使的做派,言语之间无非是汪植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越界过河行事,提醒汪将军这儿到底是谁做主。让汪植听得不胜其烦,当场就让甲士擒下一顿痛殴,等于彻底跟龙睛郡军政双方都撕破了脸皮。徐北枳坐在徐凤年身边冷眼旁观,喝了口茶,轻声叹道:“这些事情,本该迟上一两年时间的。”

徐凤年摇头道:“缺时间。有些顽疾,刮骨割肉就行,不一定非要慢慢医治。”

“你就不能让我多做几天兵曹参军?非要这么早去当那架在火堆上的郡守?”

“能者多劳。”

“接下来龙睛郡兵就要拥来,真要摆开车马大战一场?怀化大将军按军律有八百亲兵护驾,那才是正主。”

“就怕这八百精锐不来。”

刘妮蓉听着这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云里雾里,干脆不去深思。至于郡守将军之类的言语?她魂不守舍,更没有留心。

连同汤自毅部卒在内,郡兵总计千余人围住了鱼龙帮武馆。

一名华服世家子手里捧着一只紫砂壶,仅仅带着几名心腹,风度翩翩地走入武馆,若非脚步轻浮了些,还真有些能让寻常士子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国士风流。

不等他说圣贤道理,就又给人擒拿,五花大绑。

这位世家子嘴里嚷着我是钟澄心我是钟家嫡长子之类的废话。顾不得那柄价值纹银百两的名家制壶摔碎了一地。

鱼龙帮内外哗然。

再等。

马蹄终于再响,远胜郡兵的脚步嘈杂不一。

一名老骥伏枥的健壮老将军一手提矛,杀入大厅,满头白发,怒喝道:“哪家崽子,胆敢在老子辖境上撒野?!”

徐凤年放下马鞭,挥去青白鸾,缓缓站起身,笑了笑,手指搭在鬓角附近,一点一点撕去面皮,“我姓徐,徐骁的徐。名凤年。”

鱼龙帮这些年江河日下,难以为继,洪虎门、柳剑派这些年轻后生则广开财路,蒸蒸日上,鱼龙帮里都说是风水出了问题。刘老帮主无奈之下,寻了龙睛郡几位精于堪舆青囊的高人来一探究竟,银钱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说做了许多补救手段,依旧没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传言是阴阳犯冲,矛头直指不肯出嫁的刘妮蓉,当下更是几乎遭了灭门之灾,刘妮蓉心中的自责如何能轻了。尤其是当捆了龙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钟澄心后,刘妮蓉就知道这场劫难绝无善罢甘休的可能了,刘老帮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们不清楚将军汪植的底细,这名武将就那么大大咧咧坐在从旧西楚流传到北凉的黄花梨太师椅上,镇压得刘老帮主诸位大气都不敢出,先是钟府文士给羁押,让人震撼,后来竟是连钟家长公子都没放过,不过近千人的郡卒都只敢在外头畏畏缩缩,让鱼龙帮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命悬一线的滋味,不好受啊。

当刘老帮主看到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大踏步跨过门槛,老人顿时心死如灰,手脚冰凉,他不以为在北凉惹上了以暴戾著称的钟大将军,谁还能救得了鱼龙帮。真扳手指头算起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惜那几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凉王徐骁,入蜀的陈芝豹,凶名在外的褚禄山,与钟洪武同掌北凉兵权的燕文鸾,刘老帮主这辈子都没能远远见过一面。钟洪武的到来,局势立即颠倒,连不可一世的汪植明显都有几分紧张,毕竟眼前这位老人是北凉十数万铁骑名义上的统帅,是北凉军中屈指可数的帅才式将军,跟随人屠戎马生涯三十年,尤其是春秋乱战中积攒下来的赫赫战功随便拣出一个,就能压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气凝神,仍是没有站起身。

北凉境内寥寥无几文人胚子之一的钟澄心则欣喜若狂,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如此大亏,给骄横甲士绑粽子似的随意丢在冰冷地板上,不断告诫自己士可被杀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泪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释然的同时眼神阴沉,眼睛始终盯住那名横空出世的兵曹参军。他出身陵州书香门第,曾游学江南六载,跟随一名隐士潜心研习过纵横之说,并非是那种故纸堆里的愚士,起先钟府听说汪植暴起行凶,他曾婉言提醒钟澄心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可极重颜面的钟澄心没能扛住汤自毅的鼓吹怂恿,加上他那个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浇油,刻意说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钟府开刀立威,只要钟府退一步示弱,以后就无路可退,以后汪植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会大摇大摆骑在钟家头顶拉屎撒尿,这可就是戳中钟家公子的软肋了。他一直以儒将自居,自幼艳羡曹长卿、陈芝豹文武双全的声望,平时在府上修身养性,除了那些琴棋书画,也会练剑,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谈兵法,众人敬畏他是怀化大将军独子,不敢有任何辩驳,只是溜须拍马,钟澄心便越发自怨自艾,曾亲自雕章一枚,书有“迟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只不过是轻巧滑稽的私闺怨言罢了。他作为幕僚,行事谨慎,也演得一手好戏,既然钟澄心执意要尝一尝亲手带兵的瘾头,他也就乐得来不值一提的鱼龙帮添一添柴火,只是没想到汪植还真下得了狠手,直接就给自己擒拿。他心中惊讶,而暗自忌惮,不在汪植的蛮横姿态,而在于鱼龙帮那几位年轻人不合情理的镇定,他瞧不起绣花枕头的钟澄心,并不意味着他就轻视所有世家子弟,难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场针对钟家的精心预谋?是钟澄心龙睛郡郡守的位置?还是所谋更大?

他本以为当怀化大将军提矛而来时,一切阴谋就要水落石出,然后如冰水迅速融化在大将军的炙热权势之中。钟洪武虽说跟北凉王赌气,辞去了骑军统帅之位,可俸禄还在,官衔依旧,虽说权柄有些折损,却绝非一般人可以挑衅,他敢断言这个时候看似在北凉王跟前“失宠”的老将军,是连燕文鸾都不敢公然置喙的扎硬人物。官场便是这般有趣,钟澄心成为龙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对整个北凉官场的一声警钟。

但接下来一幕,大厅内众人毕生难忘。

白发年轻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张罕见俊美的阴柔脸庞,更有一双桃花眸子,但年轻公子哥相貌清逸,却有一股钟澄心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雄奇风度。

徐骁的徐。

汪植听到这句话后,猛然握紧了茶杯。汪植无疑是胆大包天并且身负真才实学的武夫,否则也做不出经常亲率精骑远赴西域千里剿匪的壮举,这恐怕也是边陲骁将独有的“怡情”手笔。能让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别提比他年轻的角色,但是那场截杀过后,亲自领教了韩貂寺的无敌,加上事后与北凉王喝了场酒,大概知道了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对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惊且惧了。他汪植三千骑兵不过截杀韩貂寺一人,至于剑阁同僚何晏麾下的两千骑,还谈不上如何死战,韩貂寺穿过骑阵之后,他和何晏都心有灵犀地撤离了战场,各自皆是没有打算把十几二十年的心血都赔在西域。但铁门关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势力,就是皇子赵楷带着两百御林军和十几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卫,更有一位顶尖高手的女菩萨护驾,徐凤年竟然带着亲卫营就那么直截了当杀了过去,万一赵楷和朝廷有后手安排,徐凤年就不怕憋屈得战死在那边?事后还得连累整个北凉都被戴上谋逆造反的大帽子,这可不像是只想安安稳稳当个十年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啊!是铁了心要既要跟陈芝豹堂而皇之争凉王又要让朝廷不得插手西边的双管齐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击,铿锵作响,恭声道:“末将汪植参见世子殿下!”

刘老帮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场。刘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点都不信这位吃饱了撑着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凉世子。

钟洪武不愧是跟随人屠半生征战的怀化大将军,骤然见到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的年轻世子,只有些许讶异,绝无半点畏惧,若是有半点看好或是忌惮这个年轻人,钟洪武怎么可能会当着徐骁的面大骂世子的卖官行径?老将军将手中铁矛轰然砸入地面,斜瞥了一眼汪植,满脸不屑,继而望向微服私访龙睛郡的徐凤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亲自莅临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了?本将丑话说在前头,青楼里卖肉的娼妓,世子花了钱是最好,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罢了,本将也懒得理睬,可如果在龙睛郡境内强抢民女,别说有汪植的一千骑,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马义从,本将一样一个不漏,全部扣押!”

刘妮蓉被积威深重的怀化大将军顺势一眯眼,惊得毛骨悚然。

徐凤年将那张生根面皮交给青鸟,看了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钟洪武,轻轻笑道:“别一口一个‘本将’,都已经是解甲归田的老头子了,安心享福颐养天年就好。”

老将军发立须张,本就相貌惧人,瞪圆铜铃一般双眼后,更是气势惊人,喝道:“竖子安敢?!别人当你是大将军的嫡长子,本将眼中你就是个不成材的废物,瞧瞧你这十几年的荒唐行径,北凉交付于你,如同儿戏!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将儿孙,否则早就被我亲手用棍棒打断手脚,不让你出去为非作歹!”

徐凤年一笑置之。

北凉世子的身份板上钉钉,刘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觑。

钟澄心根性懦弱,听闻是世子徐凤年,哪怕有钟洪武坐镇,仍是悄悄咽了一口唾沫。他虽然凭仗着怀化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在龙睛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毕竟在官场上有过好些年的历练,加上钟府上有高人指点,对于人情世故并不陌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其实心底钟澄心对于爹违逆北凉王辞去官职,结怨于将来的北凉王,私下十分反感,也有不解,若是陈芝豹不曾主动离开北凉,这位白衣兵圣仍旧稳操胜券,爹如此作态,钟澄心还可以认同,权且当是一种官场投机。可当下是那位世子最为得势的阶段,钟澄心也读过不少页页死人鲜血淋漓的史书,其中改朝换代又最是人头滚落的大好时分,钟澄心可不希望这类前车之鉴套在钟家头上。退一步说,你这个当怀化大将军的老爹可以含饴弄孙,回乡享福个一二十年,自己还有大半辈子得在官场上攀爬,等徐凤年当上北凉王,自己就算没被殃及池鱼,岂不是这辈子就得乖乖老死在龙睛郡郡守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他钟澄心可是一直将下一任经略使视作囊中物的国器大才!

大厅之中以刘妮蓉最为懵懂迷茫和手足无措。

那个被鱼龙帮走镖帮众当面吐唾沫的陵州将军府管事亲戚?那个在倒马关围杀中毫无侠义心肠选择袖手旁观的末流官家子弟?那个性格冷僻只跟王大石谈得上话的凉薄子?那个在留下城跟富贾叔侄相称相谈甚欢的油滑公子?那个在雁回关跟卖水人讨价还价才略显暖人心的痞子?那个佩刀却一次都没有出刀的狗屁半个江湖人?

他怎么会是那个北凉世袭罔替的世子?

他姓徐,却怎么能是那个她本该一辈子都不该有交集的徐凤年?

怀化大将军把徐凤年的笑意当作理所当然的退缩,大手一挥,发号施令道:“松绑!”

徐凤年瞥了眼钟澄心和钟府文士,回头望向钟洪武,“为何?”

钟洪武气极反笑,“你算老几?就是大将军在此,本将也要让你老老实实放人!”

一直跪在地上的汪植抬头厉声道:“钟洪武,休要倚老卖老!末将一千骑兵,就能踏平小小龙睛郡!”

钟洪武正眼都不瞧一下汪植,只是双手抱胸,倨傲道:“你也配跟本将说话?姓汪的小子,你也是掏钱给徐凤年才买来的官爵吧?敢不敢去凉莽边境上走一遭?小心别瞧见了北莽骑军冲锋,就吓得三条腿都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