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弱娇娘人魔难辨,登徒子福祸不断(3 / 5)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徐凤年自然知晓接头的地址,进城以后找人问了路,徐凤年带着鱼龙帮来到一座竟是江南官商做派的府第。门房拿着密信通禀以后,走出一名身着富贵绸衣的清癯老者,脚步急促,见到徐凤年以后,先是相互作揖,老人让门房安顿鱼龙帮一行人马,然后热络地拉着徐凤年的手臂,一同跨过门槛,大笑道:“老头儿与齐老兄弟可是多年的交情了,嫂子的霜降茄子烧得那可叫一绝,至今想起来,都要流口水,这留下城可没这等美味。”

徐凤年一脸尴尬道:“婶子的茄子,实在是太辣咸了,亏得朱伯伯吃得惯。”

清瘦老人眯眼笑了笑,微微点头,加重力道握住徐凤年的手臂,哈哈道:“辣咸才能下饭。齐老兄和老嫂子的身体都还好?”

徐凤年一脸阴霾叹息道:“婶婶身体还算好,就是叔叔年轻时候落下肺部老毛病总去不了病根,一到阴雨天气就咳个不停,听着就让人担心。”

老人沉默了会儿,声音低沉起来,说道:“老头这儿有几品雪莲,回头你给齐老哥捎带回去,炖着冰糖喝,能养胃肺。”

徐凤年作势要感激作揖,老头赶忙搀扶,佯怒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怎的如此见外!”

留下城虽然不像两朝帝城那般寸土寸金,却也需要白银六七万两才能买下一栋像样的宅子。魏姓老人的宅子是豪奢的五进大宅,没有十五万两根本拿不下来,若是在太安城有这么一栋豪宅,能让许多为官多年的正三品大员都羡慕得不行。绕过照壁假山,沿着中轴向里递进走去,两侧有账房和家塾,大厅富丽堂皇,再往里一进就是宴饮听曲的花厅,多半会有一座栽满荷花的小水池,这大概是江南官商大宅的共性,庭院深深,淡雅幽静。徐凤年见这大厅里与江南风情不太相符的扶手座椅,微笑道:“魏老叔真是念旧,否则不会用上这些南唐美人靠。”

老人与徐凤年和刘妮蓉、公孙杨三人说着“坐坐坐”,等三位客人落座才将屁股搁在美人靠里,他由衷笑道:“这辈子是没办法落叶归根喽,但总得让自己还记得是哪里人不是?”

在留下城有十几家铺子的大商贾老者才坐下,与刘妮蓉、公孙杨在面子上的客套寒暄,相比“自家子侄”的徐凤年,明显就要冷淡许多,他很快起身道:“老头儿亲自去清点货物,总要给监军大人卖出个好价钱,否则丢不起这人。不用送,你们都当是在自己家。”

两名年轻俏丽的丫鬟留在大厅伺候人,自然而然更亲近一些与老爷更像亲戚的徐公子,茶水才凉去一两分,就娇滴滴殷勤询问徐公子要不要换茶。

账房里,魏老头透过窗户望向大厅,似乎记起什么,背着三名账房管事,从袖中抽出那封密信,沾了口水,然后拿发黄的指甲盖在印章上划了划,蘸了唾液的手指肚一抹,嗅了嗅后,松了口气,将密信放回袖中,点头喃喃道:“是这个味道,这趟生意没差了。”

能在留下城打下一番基业的魏老头眯眼打了会儿盹,然后会心一笑道:“既然真是齐老哥的远房侄子,这一路千里走得辛劳,我这做叔的,是不是该去金凤阁请位头牌回府?只是不知道这侄子喜欢什么口味,若是清淡一些的倒省了破费和麻烦,大厅里秋水和春弄两个丫鬟就挺好。老叔一大把年纪,已经有心无力吃不动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进城以前刘妮蓉就跟帮众们提过醒,寄人篱下千万要小心谨慎,住下后别磕碰了什么,其实这是她多虑了。一路北行,鱼龙帮早已没有初出陵州的踌躇满志。这趟北莽行,见识过将门子弟的倨傲阴险,也亲身感受过官兵的毒辣手段,也见识过那帮抢夺秘籍的江湖人飞来飞去的场景,早已被打磨得毫无脾气可言。尤其是三名跟着刘小姐一同进入雁回关的青壮,唾沫四溅说起那女子的白花花大腿,沉甸甸双峰,又是如何一脚将壮汉踩出个大窟窿,更让鱼龙帮帮众们胆寒。

一辈子都在打算盘的魏老头心思缜密,先让管家去探了探口风,在那名侄子点头和鱼龙帮刘姑娘默认后,晚宴过后,让人分批带着鱼龙帮成员去留下城青楼喝花酒。青楼不是城中最上档次的,不是说魏老头出不起这个银子,而是怕惹事。青楼本就是最不讲理的地方,他的家产是不少,但在北莽,银子能使鬼推磨的前提是你得先让银子在权贵子弟手上过过手,而与这些家伙做生意还好,在青楼勾栏里争风吃醋的话,翻脸不认人比翻书还快,魏老头不想为了一个与兵器监军府的交情而惹一身荤腥,他毕竟是在留下城做买卖,而不是陵州。

魏府有意无意将刘妮蓉和徐凤年单独安排在花厅后头的隔壁房间,与那些鱼龙帮隔了一进。徐凤年沐浴更衣都是两个清秀丫鬟侍弄的,对此世子殿下没有任何汗颜,倒是没怎么做过这种事情的两个丫头臊得不行。换了一身清爽装束的徐凤年出房间后敲响隔壁房门,刘妮蓉开门后沉默不语,坐在靠窗位置,望着水池,清风拂面,与先前大漠旅行相比,实在是置身仙境一般。徐凤年拿起一梨咬了口,问道:“还在为鱼龙帮去逛青楼而生闷气?”

刘妮蓉狠狠瞪了一眼这个说逛青楼就跟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的王八蛋!

徐凤年笑道:“我幸好不是鱼龙帮里的,要不然非被你这个未来帮主活活气死。好不容易提心吊胆活着到了留下城,都憋得两眼冒火了,我的刘大小姐,你是娘们儿当然没啥想法,但大老爷们儿容易吗?”

刘妮蓉怒道:“那你怎么不去做那种下流勾当?!”

徐凤年顿时悲从中来,满脸凄凉。看得刘妮蓉一头雾水,一阵对视以后,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破天荒露出同情的眼神,小声问道:“你不行?”

徐凤年咬了口多汁的梨,又好气又好笑道:“我行不行关你什么事情。”

刘妮蓉脸色古怪万分,好像认定了那个事实,很体贴地转移话题问道:“到了留下城,应该不会出岔子了吧?”

徐凤年点头道:“一般来说,以魏丰的能耐,这趟买卖就算成了。你们回陵州也能得到他的暗中照应。”

刘妮蓉愤懑道:“既然他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早点帮忙?”

徐凤年平静反问道:“他是你爹,还是你是他儿媳妇啊,凭什么要花银子花人情跑来帮忙?别跟我说这笔生意跟魏丰有关系,对这种不缺钱的老狐狸来说,鱼龙帮自己没本事送到留下城,以后就甭想再跟他套近乎。他好歹也是留下城有头有脸的豪绅,你真以为陵州一个不在其职的兵器监军就是天王老子的大人物啦,只不过碍于情面罢了。做成了大家皆大欢喜,都有银子拿,做不成,魏丰不过是少赚了一份可有可无的香火钱。做生意,说到底除了货物,还得把人的本事拿到秤上一起计算斤两。你的鱼龙帮想要日子过得滋润,归根结底,还要你自己争气,成了陵州首屈一指的大帮派,魏丰兴许就要反过来巴结你这位姑奶奶了。”

刘妮蓉黯然。

相视久久无言,一直神游万里的她冷不丁顺着这家伙的视线往下一瞧,可不就是自己的双腿?!

刘妮蓉恼羞成怒道:“臭流氓,你看哪里?!”

那家伙竟然理直气壮一拍桌子,吓了她一大跳,厚颜无耻道:“犯法啊?”

等府上丫鬟端来一壶茶水,姗姗离去,公孙杨轻轻闩上门,倒了一杯茶,白瓷杯淡绿茶,莹莹可爱,他端起茶杯却又放下。

脚患湿毒的他忍着刺痛脱下鞋袜,已过不惑之年,却无而立。公孙杨望向窗外,叹息一声,忍着刺痛摘下靴袜,陷入追思。

少年时代,徐字王旗麾下铁蹄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以雷霆之势奔袭西蜀皇城,他父亲阵前战死的噩耗传来,祖父作绝命诗慷慨殉国。据说如今王朝作忠臣传,西蜀仅次于西楚,绝命诗之多,更是八国最盛。西蜀旧帝虽说才略平平,治国无能,但正是这么一个昏君一个小国,少年的他被忠仆带走时,经过西蜀京城官员扎堆的那条青云街,尽是官员赴死后家人响起的哀号,逃亡者大多如他一样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少女,极少有脱去官服混入流民的青壮男子,谁能想象那些留在家中饮尽鸩酒、悬梁自尽、刀剑抹脖的男子可能前一天还在朝廷上大骂皇帝昏聩?可能上一个月才受了廷杖之辱?

西蜀公孙氏,擅使连珠箭。

公孙杨伸手抚摸桌上已经补上弦的牛角弓,泪流满面,嘴唇颤动。

敲门声响起,公孙杨迅速擦去泪水,稳了稳心神,说了声“稍等”,穿好鞋袜,瘸拐着走去开门,见到是徐公子,后者自嘲道:“被刘小姐拿剑追着砍,只好逃到公孙前辈这里避灾。”

公孙杨轻声笑道:“恰好这里有壶好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徐凤年掩门后走到桌前坐下,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就是仰头一口的事情。公孙杨挪了挪牛角弓,双指捏住质地薄腻的瓷杯,慢慢喝了口凉透的茶水。徐凤年伸手倒茶时,动作一停,问道:“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孙杨心一沉,脸色如常说道:“徐公子但说无妨。”

徐凤年倒完茶水,一根手指摩挲着纤细杯沿,平淡道:“我与雁回关当地百姓打听过,城里就只有一家老字号的弓铺子,姓张的老头性情冷僻,拉不开门口两石弓就不做你的生意,弓长张,我看十有八九是假姓。这铺子很好打听,也好找,以公孙前辈的膂力,应该不会被拦在门外。然后我无意中从刘小姐那里得知,公孙前辈是过足了一个时辰才到城门。以前辈对鱼龙帮的感情,应该不会故意将刘小姐与三名鱼龙帮帮众晾在雁回关这种险地,那我就猜测,是不是前辈身上银子带得不多,花了大半个时辰在那里讨价还价?但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以前辈的江湖阅历,而且还是连珠箭的高手,自然知道弦丝的行情。于是我就问自己,是不是公孙前辈与那张老头是旧识,叙旧才耽误了时间,但我很好奇的是多好的关系,才需要让鱼龙帮的未来帮主在城门等上小半个时辰?公孙前辈,可否告知一二?”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徐凤年微笑道:“前辈不用急,慢慢想,我就是喝茶闲聊来了,等得起。”

公孙杨放下茶杯,缓缓问道:“是兵器监军大人和徐公子一起给鱼龙帮下了一个套?”

徐凤年冷笑道:“公孙杨,你是你,鱼龙帮是鱼龙帮。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混淆视听?鱼龙帮的根底很干净,这一点毋庸置疑。刘妮蓉,甚至是肖锵都被你蒙在鼓里,这趟买卖是你一手大力促成的,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送了什么情报给那个老张头,是北凉的军事防御图,还是北凉军的人脉分布?我想是两者兼有,才会让你在弓铺子待了那么久。北莽给你画了怎样的一张大饼?是日后光复西蜀,还是要北凉铁骑全部覆灭?或者给你西蜀公孙氏东山再起的背景支撑?”

公孙杨脸色复杂,道:“既然说到这一步,徐公子仍然敢单身赴会,想必与我想的不差,徐公子深藏不露,起码有二品实力。公孙杨只想知道肩上这颗头颅,加上雁回关一座弓铺子,能让徐公子挣多少黄金,能捞多大的官帽子?”

徐凤年瞥了一眼公孙杨搭在桌边上的双手,笑道:“我连肖锵都杀得掉,杀你一个掉回三品的公孙杨并不难。而且你我相距才多远?你就算提起牛角弓和箭囊,成功拉开可供连珠的距离,但你真以为逃得出魏府,魏丰会让北莽留下城知道来了一个北凉将门子弟?到时候不说我与魏丰如何,鱼龙帮第一个全部惨死。忠孝义三字,孝不说,忠义两字,似乎对你公孙杨来说,后者可有可无。”

脾气温和的公孙杨面容狰狞起来,十指如钩抓在桌沿,浑身颤抖却仍是没有出声。桌面轻颤,顺带着两杯茶水起涟漪,茶香越发扑鼻。

徐凤年伸出双指按住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低头望着杯中茶面,不带感情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公孙杨,或者说几百个像你这样蛰伏在北凉的遗民,不惜性命,活得像条狗,对,你们绞尽脑汁源源不断地给北莽送情报,恨不得日夜不休挖断北凉的根基。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北凉三十万铁骑在北莽倾尽举国之力的潮水攻势下,全部战死覆灭,整个北凉都硝烟弥漫,你们就人心大快。但是到时候北门被打开,旧西蜀,旧南唐,旧东越,旧西楚,又有多少人会死?二十年前你是一条丧家犬,这些年当丧家犬也当得大义凛然,为了国仇家恨不惜与北莽蛮子眉来眼去,如果北凉铁骑真有败亡的那一天,天下汉人衣冠皆换莽服,真是有意思极了。公孙杨,对于你们这群铭记春秋大义的亡国遗民,在下佩服至极!”

不等公孙杨反驳什么,似乎觉得无趣了的徐凤年屈指一弹,盛满茶水的瓷杯滴溜溜旋转起来,茶水不洒半点。望着茶杯,徐凤年自嘲道:“说这些大话空话,挺无聊的。”

公孙杨镇静道:“徐公子只要能够保证不把鱼龙帮拖进火坑,公孙杨愿意束手就擒。”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你还想与我讲条件?公孙前辈啊公孙前辈,你就别试探我了,我若是对鱼龙帮有企图,至少有一百种法子让它万劫不复,你那个丢了的‘义’字,我帮你捡起来便是。那个‘忠’字,我也一并送你,如何?”

公孙杨初始在房中的浑浊眼神,逐渐清明。他身体后倾,重重靠着椅背,好似一个眼光短浅的老农,一副不知道该搁在哪里的要命担子背了太多年,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公孙杨笑道:“才知道无亲无故,也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