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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九章 何谓披星戴月(4 / 5)

作品:《剑来陈平安

之前听老厨子说魏羡收了个嫡传当大弟子,一个才九岁大的小女孩,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却已经有五周岁的修道年龄了。

是魏羡在藩属小国小地方捡来的弟子。一个孤儿,四岁就开始修行?

师徒双方,第一次见面,魏羡当时正在一处驿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喝酒误事。

然后魏羡就瞧见了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身形消瘦,面色枯黄,但是一双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时,呼吸,脚步,都很沉稳。

那女孩从兜里摸出几颗铜钱,熟门熟路跟酒肆掌柜买了两碗劣酒,然后也不挑选空酒桌坐着,女孩就只是蹲在路边喝酒,端一碗,喝一碗。

两碗喝完,一叠放,就归还掌柜。

从买酒到还碗,小女孩从头到尾,都无言语,算好时辰和脚力,在暮色里趁着尚未夜禁,默默返回县城。

魏羡见那掌柜好像对此半点不奇怪,应该是认识的,就跟对方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喝酒的女孩,竟然就是酒肆这边的常客了,听掌柜说小姑娘无家可归,好像早年是个跟爹娘走散了的难民。前些年担任宗主国的大骊王朝,允许各个藩属凭功复国,其实老百姓也无所谓,结果就真坏事了,据说是当太子的,复国称帝了,几个兄弟就非要跟他争那张龙椅坐,兵荒马乱的,谁能想象,如今稍远些,有些个据说打完仗就没剩下几个青壮汉子的邻国,都纷纷安稳了,

不曾想他们这儿早前没怎么遭灾,只是在边境那边打了场仗,虽说死了不少边军,可国境之内到底保住了个太平世道,世道竟然反而乱了起来,可不就是个孤儿了。

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谁在意呢。新坟头茫茫多,其实那都算好得了,例如被义庄收纳的,好歹还有个睡处,至于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么死的,当了鬼,也还是吃不上子孙饭的饿死鬼。但是小姑娘别看瘦瘦的,力气倒是不小,最早会在县城那边打些短工,最后在一座卖香烛纸钱的铺子落了脚。

她一得空,就会在县城内外四处闲逛,估摸着是找她爹娘,最远就走到驿站这边,一个人等到天快黑,就回县城里边的铺子。

只是掌柜嫌她的营生太过晦气,就只许她买酒,不许在酒桌这边落座,小丫头没说什么,每次都是这般规规矩矩的。

魏羡听完过后就上心了。

去那香烛铺子收徒一事,异常顺利,魏羡都没花银子,只是答应帮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原来在她四岁那年,孩子的爹娘找了一处荒废破败大墓,有个如井口的口子,爹娘约莫是觉得一家人都肯定活不下去了,不愿小女孩饿死路上,沦为野兽食物,会骸骨裸露荒野,就狠下心,用一只篮子将她放入墓中,将身上仅剩食物都留给她。小女孩就独自待在墓中,结果等到几年后,她非但没有死在墓中,反而离开了那座大墓,就像一个孩子,硬生生从鬼门关爬回了阳间。之所以没有饿死,她倒是没有与认了师父的魏羡任何隐瞒,只说在她快饿死的时候,瞧见墓中有个大龟,每逢月光漏下来,它就会伸长脖子,好像在呼吸,就是慢些,她就跟着学了,学着学着就不那么饿了……

听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

既辛酸又震惊。

要说奇人怪事,陈平安还真没少见,以至于见着了所谓的山上神异,早已见怪不怪。

可这么一桩事,还真让陈平安有点……惊着了。

魏羡的这个弟子,一定要见一见。

没有明师指点,没有仙家秘籍,没有获得任何天材地宝,小女孩还不识字,就这么全凭自己看了几眼传说中的龟息术,就走上了修行路。

要是这不算天才,怎么才算?

按照朱敛的说法,落魄山能收下这么个再传弟子辈分的修道天才,估摸着一半归功于魏羡的师徒缘分,一半归功于落魄山的“功德福报”。

在崖畔驻足片刻,陈平安回到竹楼住处,拿起那两本印谱,准备出门游历了。

这趟出远门,相对以往而言,其实不算远,很近了。

就只是去趟宝瓶洲东边的一个小国,办在清源郡仙游县的一个小武馆,就只是找朋友喝酒去。

一个还能年轻的年轻道士,一个已经不再大髯、也不再远游的大侠。宝刀未老人已老。

陈平安腰悬双刀,叠放一侧。

是那两把狭刀,行刑,斩勘。

陈平安没有直接御风远游,而是喊来小陌,两人徒步去了趟山门口,岑鸳机今天难得不在走桩练拳。

小米粒就在那边看门,坐在竹椅上。

好像手心偷偷攥着什么,一下子合掌,一下子摊开。

自顾自乐呵呵。

黄帽青鞋的小陌,如今手里多出了一只竹箱,和一根行山杖。

陈平安担心小米粒多想,再次承诺道:“我和小陌这趟出门,不会很久才回家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一张小脸庞,写着一句话,好人山主说话要算数啊。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作数作数。”

小米粒这才放下心,对小陌说道:“小陌先生,很书生哩。”

小陌蹲下身,单膝跪地,刚好与小米粒平视,微笑道:“右护法,有没有想要我帮忙捎带的东西?”

自家公子的山头,气象万千,对于小陌而言,其实还好了,无需惊奇。

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见到小米粒和小暖树这样的小姑娘。

一个是落魄山的右护法,浩然天下所谓的护山供奉。一个管着霁色峰祖师堂在内的所有钥匙。

小米粒连忙摆手,“么的么的,小陌先生千千万万不要为我再花钱了啊。”

光是回礼一事,就已经让小米粒的脑瓜子不够用了,只得与暖树姐姐、景清还有老厨子都问了一遍。

小陌神色温柔,“我不缺钱。”

小米粒摇头道:“那也是钱啊。谁挣钱都不容易唉。”

唉,年纪一大,个儿一高,她就不豪气喽。

遥想当年,在故乡哑巴湖那边,她可是从不把钱当钱的,好人山主可以帮忙作证!

————

此后一路,陈平安都在演练那道剑光遁术,一旦精神不济,就转为更加熟稔轻松的云水身,只是御风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惫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让小陌按住肩头,拖拽远游,前者属于花钱看风景,后者纯属赶路,风驰电掣。

清源郡仙游县的小武馆。

里边有个逢拳必输徐大侠。

帮着两个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都留了一间屋子,年复一年,亲自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说喝酒一事,每次就俩人,没啥滋味,得三个凑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远霞的弟子郭淳熙,受过情伤,成了个成天浸泡在酒缸里梦游的酒鬼,只是先前与周肥投缘,离乡一趟出门,如今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从一个混吃等死的武馆弟子,开始登山修行了。每隔半年,郭淳熙都会寄信回来,跟师父报个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着陈平安来这边做客,死皮赖脸跟武馆求了个客卿头衔。

徐远霞也没当真,就当是孩子的玩笑话,答应了。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

武馆门房,还是上次那个鸡同鸭讲的年轻人,还是郭淳熙的弟子。

瞧见了陈平安,认得,是馆主祖师的那个江湖朋友,年轻人再没有像上次那么拦路,只说馆主如今在外走镖,还有约莫两天才能回仙游县城。

陈平安就与年轻人问了走镖路线,寻了一处街巷僻静处,施展水云身,去找武馆的车队。

隐匿身形,御风远游,在一处寻常渡口的上空,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停下脚步。

深秋时分,大多气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处附近,一年好景,橙黄橘绿时。

小陌瞥了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问道:“按照山上说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贵人身边,翻山涉水,好躲着修行劫数?”

陈平安点点头,“差不离了。”

一些个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为了避开某些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数,就会寻找有福之人,作为避难之所。

否则大小城池内,有文武庙城隍庙,在外,犹有山水神灵,就像山中草寇,岂敢招摇过市?

不过这些是心知劫数已至,大难临头,不得已为之,必须寻一张护身符。有些则是做买卖挣道行了,因为每过一道有神灵把守关隘的山水境地,鬼魅阴灵和山泽精怪之属,就可以为自己增添一份无形道气,如同身上揣着一张虚无缥缈的通关文牒,凭空多出了一道钤印盖章。

只是此举,也绝不是什么轻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灵,不太管事还好,也就疏漏过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庙水仙察觉此事,无异于挑衅,往往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为了确定那头鬼魅,是求活,还是求利。若是后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数了。

因为渡口那边的鬼物,此时还不清楚,郡城那边的城隍庙,已经察觉到它的踪迹了,很快就会赶来渡口这边兴师问罪。

会是城隍老爷亲临此地,身边还跟随一尊刚刚返回郡城禀报此事的日游神,以及一位枷锁将军。

而且渡口那边,一位河伯已经在岸边守株待兔了。

渡口这边,晌午时分,大日照耀,有个女子撑伞而行,踩着一双绣花鞋,紧紧跟在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身后,有意无意,刚好躲在读书人的影子里。

那士子肯定有举人功名,因为身上有那一国礼部颁发的行书,故而身负一丝与京城遥遥牵连的文运。

小陌说道:“公子,那撑伞女鬼,在忧心自己是否会牵连那个读书人,还想着自己若是侥幸逃过此劫,就要如何弥补那个书生的阳气损耗,想着找机会庇护他的子孙百年。”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边,确实可以省却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习惯了一起出门游历,以后怎么办,由奢入俭难啊。”

小陌说道:“只要公子不嫌烦,不赶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远游。”

陈平安突然有些心中发毛,看了眼小陌。

他娘的,难不成仙尉当时在小巷,并未看错小陌?

自己防来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缜密,结果这种事情也能灯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类似后世道侣身份的女修,只是她们的姿容气度,修行资质,皆不如夫人万一。”

陈平安笑容尴尬,“想啥呢,我怎么会误会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误会了。”

“小陌,你去拦下城隍爷,可以亮明大骊供奉身份,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无事牌,渡口那边交给我处置。”

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油纸伞,以心声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赶路,算不算有伤天理?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伤人元气于无形,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加身,反受其咎?”

女鬼一张脸庞,异常雪白,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她惊骇万分,颤声求饶道:“仙师,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师发发善心,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就会立即离去,仙师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言语之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十六颗神仙钱,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只求仙师让奴婢只留下一颗,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

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边的书生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前缓缓行走,等她那双绣花鞋,离开了书生的影子,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座油锅,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

她花容失色,强忍着疼痛,只得抬起一脚,踩在另外一只绣花鞋上边。

撑伞女鬼在生死一线间,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了眼前边的书生背影,她有些神色恍惚,恋恋不舍,又释然一笑。

然后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总要吐他一脸唾沫才甘心,再沦为对方一桩斩妖除魔的功德。

却见那位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拢双指,再轻轻一敲油纸伞,刹那之间,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如雨水沿着伞面倾泻而下,像是张开了一圈帘幕。

她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

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说道:“过河之后,与那书生报过恩,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找个叫曾掖的修士,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要是你不愿远游,就随意了。”

方才生死一线,撑伞女鬼也没无杀心和暴虐气息,一点灵光,始终未被阴灵天生的戾气遮盖,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凭借小陌对其勘验心弦内容,这位女鬼,对错已分,善恶已明,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撑伞女鬼狐疑不定。无缘无故的,一场萍水相逢,对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如此算计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