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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灯花梦影(二)(2 / 3)

作品:《诱宦

芷秋颠过神来,将碗推开一寸,“不吃了。自己唱和看别人演是两回事,我就爱瞧别人唱。”

正赶上屏后散场,四五伶人踅出来行礼。陆瞻瞧合芷秋心意,便令人多放赏,又见芷秋盯着艺人手上那“王瑞兰”的皮影,便朝班主要来,“你喜欢这个?”

“喜欢,”芷秋支着王瑞兰的红石榴裙玩一玩,又去吊着他一副胳膊撒娇,“怎么叫人家‘夫妻分离’?把那‘蒋世隆’也给我吧。”

这有什么不依的?可陆瞻却将眉一架,“总不能叫我白费力,你唱段昆腔来听,唱好了,一个班子都买给你。”

芷秋捉裙立到月洞窗前,正对舱外一轮圆月,笋指翻着一把女式绢丝折扇,同角落里杌凳上坐着的桃良抛去一眼,便唱起:“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①……”

莺腔水磨婉转,娥眉稍颦低蹙,柔媚风流姿韵。陆瞻静听一晌,暗招张达源取来纸笔,侍婢收拾了桌案,朱砂彩墨就在案上研开。西风又吹湖上柳,红尘是非不到舱。

唱完一阙,芷秋去瞧,却是婀娜妙女,月宫姮娥,清霜照佳人,好一副丹青。她捉着画俄延一晌,眸似星火,“画得真好,就是不像我了,我哪有这样美?”

陆瞻靠去窗畔,挂住一条眉逗她,“怎么没有?你是恰恰莺声,涓涓眼流,淡韵轻如柳,浓情恰似秋,又是仙宫乐女,月中嫦娥,人间玉芙蓉,江南水烟雨,更是那那水晶碟里滚明珠,左也风流,右也风流……”

蓦然间,芷秋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捂着个脸走近,由指缝中窥他,“我真这样好啊?”

谁知他可恶地一叹,“假做真时真亦假,你想听嘛,我就只管捡好听的说来,你听了可高兴?”

芷秋气得直跺脚,掣稳披帛就扑过去,作势要咬他,“你这个杀千刀的讨厌鬼,我哪里想听了?!”

他翻身将她兜倒在窗台,揿弯了她的腰,半副身子双双露出舱去,“你不想听,还问什么?既然问了,就是想听好听的,我说了,你又怨我。女人都像你这样儿口是心非?”

今日良景良夜,东西往来满是花船画舫,风流醉翁,吴女红袖映月阗湖,歌声琴音合楫入水。

浮灯里,有那眼尖的认出花魁娘子,又有坊间传言其近日被那织造局的提督太监包了去。想那花魁芷秋向来不要人包银,不想却转身包给了个无根阉人。

风流雅客们心内早有一百个不服,仗着朝廷不杀谏言文人,又仗着尚未入仕,便有那自诩不惧权势的斗胆讥笑,“原来是织造局,我等还好奇谁这样大的手笔包下这一艘画舫。可不是使天下百姓的银子,享自己的乐嘛。”

有那同仇敌忾的来和声相应,“我道吴兄在讲谁呢,原来是织造局。吴兄当心,向来听闻阉党肚量小,听不得难听话,仔细秋后算账。”

“怕什么?”那姓吴的才子拍着把折扇,对站画舫廊下,“我等苦读诗书,顶天立地,难道还惧靠奴颜媚骨争权夺势之人?若怕了,只叫圣学不容,愧对孔孟。”

陆瞻在宫内朝堂摸爬滚打多年,此类话也听得多了,眼中闪过一抹狡戾颓色,像河里的一盏浮灯,淡淡流逝。

芷秋听了却怒火中烧,趴在槛窗上一望,只见那群书生后头半掩着一个老熟人,正是那孟子谦。孟子谦商贾之家,却爱结交文人,也通诗书,芷秋料定是他暗生闷醋,鼓捣着他这些朋友来说三道四。

二窗相隔半丈,清楚可见芷秋半讽半讥的一抹勾魂笑,旋即扭脸垫起脚来去吻在陆瞻唇上,久久不歇地只等陆瞻圈住她的双臂收拢来。

她听见陆瞻的从来只为她点燃的呼吸与心跳,伴着湖上嘘声、戏谑声、气急败坏的咋舌声、歌姬舞姬的欢呼声、清澈地响在她的耳畔。

半晌,对船又响起那孟子谦怒不可遏的摔杯声,“袁芷秋!你虽是倡人,也该顾着廉耻!”

闻听,芷秋扭回头来,半点儿也不生气,相反的,望着那船上比她更高贵的良人们,她生起一股将他们践踏在脚下的快意,便合着众多青楼妙妓的欢呼声笑了。

陆瞻亦笑了,双手撑在槛窗,将芷秋安然地圈在怀内。第一次未靠权势、未以阴谋,只是在一个小小女子身上,找回了男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尊严。

他朝孟子谦直望过去,气势凛然,“她有没有廉耻,不是你说了算。”

河灯潺潺,涟漪波光映着月,画舫渐梳拢来,水泄不通地围成个圈直瞧热闹,孟子谦虽惧他权势,可男子汉大丈夫,更怕丢了面子,便硬撑着气同他争辩,“督公是京中贵人,何故为着个倡伎失了身份?听闻督公亦是饱读诗书,名门世家,众目睽睽下做这勾当,体统何在?”

陆瞻谦谦莞尔,远睨去,“情之所至,实难顾也。”

风尘姬女向来求金,不过是难以求情,退而求其次的做法。众女此刻听见,纷纷炸了窝,直在各船上挽纱掣帛地吆喝,“陆大人实乃顶天立地大丈夫!”“陆大人英明神武!”“陆大人千岁!”……

有那泛了醋的公子将下巴一挑朝相好嗤之,“什么‘大丈夫’,裆下空空,如何顶天立地?”

也有那不怕得罪客人的娇女含笑啐去,“裆下之物有什么稀奇?本姑娘见得多了,天下除了女人便是男人,也有千千万,‘物多则烂’的道理不懂?怎见得你长了,就是好的啊?”

气得人就去辖制亲昵,“我让你瞧瞧是不是好的!”

那孟子谦立在船头好不生气,胸口又闷又酸,只恨芷秋负他痴心,“芷秋,陆督公不过是派遣到苏州来,三年期满就要回京的,你将我们这些人都得罪了,往后你的生意谁来照管?”

芷秋嗤嗤笑起,憋了半辈子的话趁此良夜偏要一吐为快,“那你等着瞧囖,我也没少得罪你呀,你还不是巴巴地跑来寻我?你这些朋友,面上与你沆瀣一气,扭过背就割你的靴腰②。”

众人相讪无言,独孟子谦还欲驳话,谁知更气的是芷秋竟将槛窗拉了,“不跟你废话,我劝你早些家去,仔细尊夫人要撕你的耳朵!”

言讫就把两扇窗阖拢来,笑倒在陆瞻怀里。嗅着他身上的檀香,她就有些想问三年后何去何从,大约爱就是总让人遥想想“以后”,可亦总让人能隐忍,她到底没问。

未几张达源进来,朝陆瞻指指窗外,再往脖子上横掌划一划,陆瞻沉下眼色默然,终归冲他摇摇头。他已然在芷秋身上获得了尊严,便没有了愤懑,只有脉脉深情,蓬勃地在他心上生长,为她伸出枝蔓,覆盖其余生的风霜雨雪。

芷秋扭脸时张达源已放下手去,没瞧见机锋,倒想起另一件事来,“黎阿则今日怎么没跟着?”

“我许他空去玩了。”

“他上哪里去玩?”芷秋死活不离他一寸,两个手就扒在他胸膛上。

那张达源立在角里笑,嗓子扭扭妮妮的阴柔,“大约是上集贤楼去了,他迷上了那里头一个姑娘,叫芍容的。这些时为了那姑娘,花了一二千的银子,学着督公,将咱们织造局里新出的料子也给她拿了些去,讨人欢心。”

陆瞻听了轻笑,“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嘘……”芷秋三四个指端捂在他唇上,朝船尾同几个侍婢放灯的桃良窥一眼,“小点声,别叫小桃良听见。我瞧着那丫头像是长大了,镇日一见阿则就乐乐呵呵的,多半是起了些什么主意。”

“这个好说,”陆瞻攥下她的手,“回头我做主,给他们指个婚就是。”

“你不要管,随她闹去,求到你这里来,你才许管。”

陆瞻沉默应下,环着芷秋自往船头去,恰缝那行春桥下倒映来九轮满月,如宝珠串联,合着天际的月,组就了十全十美的一个、梦幻泡影。

月移花影,时光不紧不慢地滑过,未知几时,银杏全然发黄,夜里开始添衣。因着有赴京赶考的公子书生陆续动身,各亲戚友人纷纷设宴相送,致亦烟雨巷愈发的歌舞热闹,花攒锦簇。

这一日就有方文濡来辞行,大清早匆匆忙由家奔来,刚至河道,天方亮起,两岸柳烟,朝花发露,恰遇一姓张的同窗不知由哪家堂子里踅出,迎头撞了个正着。

此人惯是个不学无术之徒,方文濡不欲与他搭讪,正要错身而去,反被他掣住,“方兄这是往哪里去?这样急做什么?怕你那榜眼娘子跑了不成?”

“原来是张兄,”方文濡斯文文拱手行礼,含笑觥殇,“走得急,没瞧见是你,请勿怪。”

那姓张的瘦得跟累死的骆驼似的,一件直裰空唠唠挂在肩架子,由显贼眉鼠目,“不是走得急,是心里急吧?”也学人玩弄斯文,撩着把扇子晃荡着朝他胸口点去,“这要上京去了,自然是要来同相好的私磨似磨了,都是男人,我懂的。”

说话时,又反着扇子朝身后小厮扬一扬,吊儿郎当,“你瞧方兄,学问好,人才好,艳福还不浅。我们这些人得拿着银子才能同花榜娘子吃一杯酒,他反倒还要花榜娘子贴钱给他,可是本事不是?”

那小厮奉承着与他相笑,方文濡满心不痛快,却记挂云禾,就要辞去,“张兄慢去,弟先别过。”

言讫错身,又听见他在身后讥笑,“方兄慢些去,别着急,仔细去早了,在你那相好房里撞克上哪位达官显贵,倒不好开交。”

方文濡闷声不理,仍快步前去,到了桥头转入巷,踅出后直奔月到风来阁门头。因是相熟,相帮大大方方地就给开了门,让其自入院去。

却也赶巧,云禾上夜留堂那位客人前脚刚走,她亦不送,弯在帐中睡回笼觉。不过一刻,就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拉她,梦里似有所感,迷瞪瞪睁开眼来,一瞧是方文濡,便扑到他怀里去,“今日怎的这样早?”

他将软玉蕴香的骨头兜在怀中,晃眼瞧见另一个枕头上的折痕,只觉嗓子里卡着一根刺,扎得泛痒,清了清嗓子,“昨夜没睡,看书直到五更天,打点了些行礼,已不能睡了,便想着来瞧你。”

云禾哪知他心内长久的郁结,只软倚在他胸膛打哈欠,“可定下日子了?什么时候启程?”

“三日后,今日来瞧过你这一遭,便在家帮母亲干些活,恐怕就不得空来了。”

“这样急?”云禾端起身子,乍惊里满是难舍难离,“不是说好十一月动身的吗?我叫师傅替你裁的衣裳还没送来呢。马车可租下了吗?可有没有一道的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