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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少年如风(1 / 2)

作品:《反骨

我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

虽然我们努力生活

我们去爱,我们忍受苦难

但没人对我们感兴趣

书中也不会写到我们

普罗大众,数不清的人。

——阿列克谢耶维奇《二手时间》

==

【01】

因为出版社的主编最近看上一个知乎上更新连载小说的作者,岑星只好下载回了许久没用的知乎,仍旧是原来的账号。

她以前是个知乎深度玩家,但后来有天因为知乎给她推送了一个问题,她连夜卸载再没登陆。

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个问题是:【暗恋一个人时,他会感觉得到吗?】

那个问题下的高赞回答是:【别自欺欺人了,当你靠近一团火时,你会感觉不到吗?】

岑星看完窝在被子里哭了半个小时,哭到头疼,然后选择了卸载知乎。

这次登陆距离上次已经过了一年半,她下载回来也是为了工作,所以点进软件后果断搜索主编给她的那个作者名,点进她的专栏看她的小说。

就是典型的知乎体,第一人称,风格和初中时的青春疼痛文学有些像,稍有些俗套的校园爱情故事,但因为作者的文笔尚佳,这故事看起来倒也有些意思。

岑星做了多年责编,看稿的速度自然快。

没用三个小时就把二十多万字的连载小说看完了,又是一个讲暗恋美梦成真的故事,带着几分梦幻,却又在梦幻中透着几分真实。

许是因为用了真实的地名,所以代入感更强一些。

北望市这个地名在现实中用北望方言来说一点儿都不好听,但放在文字里,好像别有一番风味,仿佛处处带着生机勃勃的希望。

作者在小说里写道:“大抵我和他的故事发生在北望,所以一切都有美好的希望。”

岑星特别想问:“发生在北望的故事都会有美好希望吗?”

可为什么她没有呢。

不过工作和生活她还是能够分得清的,她没有带任何主观情绪去评价这本书,认真写了报告递交给主编。

她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不长,不过工作能力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因为在来这里工作以前,她已经有多年的编辑经历,只不过因为中途有半年工作经历的空缺,这才导致她只是个责编。

但出版社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任主编有意培养她做下一任主编,她也感受得到,所以每天都很努力地工作。

很快,她的报告通过,主编让她联系那位作者并给出了合作出版的条件,首印册数、单价、和版税全都采用了她报告里的内容。

岑星便主动联系了那位作者,很快就加了联系方式。

双方合作洽谈得很顺利,在聊工作间隙闲聊起来,那作者说她也是北望人,而且那个故事是基于自己的暗恋故事展开的。

一向不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岑星那天忽然好奇地问:“所以你们现实中也在一起了吗?”

聊天会话框上方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大概十分钟后,作者才回复道:“怎么会。”

她用得是句号。

依据岑星和她聊天的习惯来看,她不是个在聊天时习惯用标点符号的人。

但这会儿她用了句号。

是在意。

岑星的好奇心难得疯狂作祟,追问道:“那……”

她只不小心发出了一半的话,屏幕上就出现了作者的回答:“他去年结婚了,和他的大学同学,很漂亮的一个姑娘,笑起来有酒窝,婚纱照去洱海拍的,因为女生是南方人,所以他们定居在了南方。去年过年我们班举办了同学会,他都没有来。准确来说从高中毕业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许是知道岑星想问什么,她和之前聊起工作来一点儿都不一样,反倒是连珠炮似的发过好几段话来。

【慕远:这本书里前半本是现实,后半本是虚构,我愿称之为现实虚构文学。哈哈哈哈,这是我自创的文学题材(其实就在胡说八道),但我觉得我的这段暗恋太苦了,所以想在文字里得到一点慰藉。】

【慕远:虽然好多人都想知道暗恋是有结果的,我从小到大看过的书里也是如此,但等我亲身经历过以后,我觉得暗恋太难有结果了。】

【慕远: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一定不要暗恋了。我把这些告诉你,你不会不签我的书了吧!哈哈哈哈,自从结束那段暗恋以后,我没有谈过恋爱,因为一直都习惯了自我感动式的付出和独角戏般的恋爱,很难去回应一个人对你的喜欢。而且暗恋多年,就像往心底种了一棵树,多年后枝繁叶茂,想要从心底把这棵树连根拔起可太难了,我尝试过多次都以失败告终,直到他去年结婚才算走出来吧。】

她发了太多,岑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捡着哪里回,于是也像她之前那般,手指戳在对话框上许久,然后才发送道:【怎么会?】

【星星:书是一定签的,和你这边确认好我们这边就出合同了,然后你检查无误后打印签字寄过来盖章。】

【慕远:那就好。】

岑星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了工作上。

她没再越界去问对方暗恋时的细节,那本书里写得太细了,所有的细节都很戳人,诚如她所说,前半段是现实,后半段是虚构,所以岑星还有一句话没说——前半部分写得要比后半部分好看得多。

这话她也不会再说。

和对方确认好细节后,她加紧出了合同。

大抵是因为看了那本小说,夜里临睡时知乎又给她推送了一条:【你和暗恋十年的人怎么样了?】

她记得,自己以前回答过这个问题。

于是她点了进去,这才发现,她在两年前的一条匿名回答已经变成了高赞回答。

【匿名用户:今年刚好第十年。我和他是高中同学,但不同班,我是学校里很普通的女孩儿,而他成绩好、长得帅、会打篮球,像很多小说里描绘的那样美好,像那样的人好像天生就该是生活的主角,所以在某一刻,他的光照亮了我的世界,然后我一路追光。我努力学习,发挥自己在文学方面的天赋,跟他考上了同一座城市的大学,后来在一次聚会时发生了交际,其实也不过是他盯着我思考了两秒说:“我记得你。”

当时大家都起哄,他却笑了笑说:“她们语文老师就差拿着她作文贴我脸上了,让我多学学。”那天之后我们加了微信,我有看过他的朋友圈,大多是一些琐碎日常,他去酒吧、在学校、在外边兼职,偶尔会发了一条有些烦躁的朋友圈,但很快会删掉。

我就像个偷窥狂一样,一条都不落地看到他所有分享的生活,我企图以朋友圈作为钥匙来进入他的世界。后来又有聚会,他帮我挡过一次酒,不过那天我过生日,还是喝多了,是他送的我。那是一个冬天,他把我带出饭店的时候,我冷得直打哆嗦,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我,然后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在北城的街头打车,他的背影在路灯的照耀下无比好看,比高中我喜欢上他的那瞬间还好看,在那一刻我的心疯狂跳动,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所以我借着酒劲儿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笑了笑,问我怎么了?在我还没说话的时候,忽然有人喊他,然后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儿小跑着过来抱住他,还嗔怪地说:“怎么不穿外套,冻感冒了我要心疼的。”

他对着那个女孩儿温柔的笑,那时我才知道他对喜欢的人流露出的表情和对我是不一样的,他会把女孩儿抱在怀里,然后牵她的手,和她低声交代:“我送一个同学回家。”在他的世界里,我只是个最普通的同学。那天我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我像真的喝醉了一样,晕晕乎乎地回家,然后等他和她女朋友走了以后就躺在床上哭,我以为我的暗恋结束了,可没想到刚刚开始。

我们真的开始产生交际。他失恋了误打电话给我,我从北城连夜飞去江西找他,他抱着酒瓶坐在江西的街头,是我从未见过的落魄,但那天他说想不到你真的来啊,我比他还委屈,但我压住了自己的委屈,我说怕你流落街头。他第二天恢复了状态,带我去江西的旅游景点逛,说我是因为他来的,所以要对我负责。我们两个去逛景点,一起吃东西,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他可以和我从莱蒙托夫聊到拜伦,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什么都能讲讲。

回到北城后,他偶尔请我吃饭,有时下班早了还会去公司楼下等我下班,然后一起去吃东西,我到北城以后,他算是我第一个联系的朋友,我一向孤僻又宅,社恐患者,但跟着他好像又什么都可以。他说我这样的性格真无趣,但和我聊心事却可以毫无负担,他把我定义为真正的“女性朋友”,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后来他又交了女朋友,他会带女朋友和我一起吃饭,会给我看女朋友的照片,会和我一起吐槽女生怎么这么无理取闹,但他在说这话时会看我几眼,然后对着我笑笑,改口道:“你和她们不一样。”

是的,我会听他所有的难过和悲伤,会接收他所有的负能量,他恋爱又分手,分手又恋爱,但我一直都在他身边,说不上来他是什么时候在改变的,反正从他一段又一段的恋爱中,我发现他对感情愈发漫不经心,他身边太多人,而我只是毫不起眼的一个。他交往的女生类型很固定,漂亮的、身材好的、玩得开的,而我和这些都不搭边,他说我是特殊的,所以我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提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我不知道还能维持这样的状态多久,但我真的好累啊,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下边的评论上万条。

[抱抱楼主,这世上好男人那么多,不值得。]

[你明知道他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啊?放弃他不行吗?]

[我真是服了,这种自我感动式的暗恋也太贱了吧。]

[我在想那个男生其实是知道你喜欢他的,只不过既不想跟你谈恋爱又想享受你对他的好,所以一直吊着你。]

[我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有女生做,没想到男生做起来也得心应手啊。]

[楼主,或许你知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吗?]

……

岑星自从写完这条回答就没看过评论,这会儿时过境迁翻回来看倒觉得别有韵味,尤其是那句“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她在19年看了34遍《钟无艳》,每一次看都会哭。

时隔两年,她再次编辑了这段文字。

【还未讲完的故事再继续讲。

我们在一次酒后犯了错,其实是他喝多了酒,我半推半就,所以我没怪过任何人,那次之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的性格变得很奇怪,偶尔对我很好,偶尔对我很差,但我没告诉他的是,我怀孕了。在查出怀孕后不久,我去医院打掉了这个孩子,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我有过他的孩子。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也不想用孩子来威胁他做什么,在打胎之后我就和他疏远了。(或许有人说为什么不给他知情的权利,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能妥协,但唯独小孩儿,这是最后的底线,我不想让小孩儿知道他是个错误的结果,更不想他在一个没有□□里长大,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没有精力去抚养这个孩子,所以毫不犹豫打掉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后来他母亲生病,我在床前照顾,他母亲多次提到让我俩结婚的事,我内心是有过动摇的。我总是想,等结婚之后他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但有天他母亲再提起这话时,他在病房外朝我发脾气,他说:“你不要以为巴结了我妈,我就会和你结婚。”

我整个人愣在原地。

我不知道我喜欢的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他和我记忆里的人相去甚远。

我们当时是男女朋友关系,是默认的、没有告白的、没有任何浪漫会发生的男女朋友关系,或许也可以被动理解为他是被迫的,可我没有逼过他。

那天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把一个人强留在身边是没有结果的,我照顾他母亲出了院,然后开始努力工作,远离他的世界,他偶尔会想起来还有一个女朋友,但我还是看到他和别的女孩儿在接吻,那个女孩儿漂亮、身材好、玩得开,他们在昏黄灯光下的街角拥抱接吻。那时我终于明白,他喜欢的人永远不会是我。

我和他说了分手,然后出国旅游,后来听我朋友说他也曾找过我,但我们之后未再见过,或许有些人路过我的青春,只是为了让我上一课吧。

关于这件事,可以用我朋友说的一句话来总结:雾里看花美的向来不是花,而是雾,因为隔着雾看,什么都是美的。我隔着雾看了他太多年,后来他把雾一层层拨开,我便没法再对他喜欢了。

我的十年暗恋结束了,我会往前走。

希望以后不会再有暗恋啦。】

她将这段文字再加上去,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卸载掉这个软件。

她要往前走,不回头地往前走。

【02】

2009年的北望方兴未艾,一切都是发展中的模样,但对一直住在镇上的岑星家来说,这座城市充满了诱惑力。

尤其是对岑星。

她因为成绩好,初中就到北望的寄宿学校读了三年,但她对这座城市并不熟悉,许多标志地的名字都是从同学口中听来的,她甚至没有亲自去过,初中三年都是父亲开着那辆老旧的出租车去接她,而她每次都只能在车上看到一闪而过的风景。

但现在搬到北望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可以在休息日去公园逛,可以攒钱去游乐园,可以在这座城市里自由自在地穿梭,去认识新同学,邀请同学到她家里玩。

她对即将到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哪怕她家只是买了间老旧的二手房,拢共70平米,但起码两室一厅。

岑母早年在镇上的纺织厂上班,但后来纺织厂倒闭,她再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再加上岑父做工摔伤了腿,在家里养了许久,她就一直在家里照顾着,直到后来岑父去开出租车,她就在家附近的超市找了个班上。

这会儿岑星考上了重点高中,两人一合计,干脆就咬牙买套房子到市里来,反正他们就岑星一个孩子,总归是离得近些好照顾。

于是岑父的出租车从小镇开到了北望,岑母从小镇的超市辞职,在一位好友的帮助下开了家小超市。

十平米的小家里摆了两个货架,门口支起简易的帐篷卖菜,开业当天响了两挂鞭炮,这就算营业了。

而岑星中考完的假期就是在忙碌的搬家生活中度过的,她很快记住了家里所有商品的价格,能熟练地帮客人结账,甚至跟父母一样起得很早,去很远的市场接菜。

早市里热闹得很,卖蔬菜水果和卖水产海鲜的,其间还夹杂着各地的方言,岑星跟在母亲身边帮着拿东西,然后负责算价格。

所有人都夸她乖巧。

确实,她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巧的孩子,她也很喜欢这样的夸奖。

乖巧多好啊,做父母贴心的小棉袄,老师也喜欢,大概没人不喜欢乖巧的小孩儿吧,后来她才想明白,是因为没有别的夸奖词,所以才说乖巧吧。

就像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孩儿,如果他长得好看,那大家就会夸长得漂亮又精致,如果相反,人家想到的第一个词是乖巧,那说明这小孩儿连可爱的长相都探不上。

中考假期是在一场大雨中结束的。

开学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岑星坐在客厅里收拾东西,岑母一样样问她带上了没,忽然一声闷雷,岑星忽然望着窗外,“妈,这雨下得,不会明天把北望淹了吧。”

“怎么可能?”岑母从房间里拿了件厚衣服递给她,“放进箱子里。”

叮嘱完才又接着说这天气,“就是太久没下雨了,这个暑假比往常都热,热得人都快中暑了,下点儿雨好。”

“对啊。”岑父在一旁佯装不经意地拿起遥控器换了台看战争剧,“你去了还得军训,这会儿下点雨啊,你能少受一点苦。”

“哎!爸!你怎么换我电视剧啊?我还要看《美人心计》呢!”岑星发现自己的剧被换掉,气呼呼地说:“我明天就去学校了,你就不能给我看一会儿吗?”

“小孩子家家就知道看电视。”岑父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把频道调到了原来的,手上拿了支卷烟,烟丝放在鼻下闻了又闻,还是没抽。

电视里放着《美人心计》,外面的世界被大雨冲刷。

瓢泼大雨无情地落下来,把整个世界都弄得晦暗不明,等到那集电视播完,岑星恋恋不舍地把遥控给了岑父,“你可要替我保管好啊,我还要看的。”

“说得好像不回来了似的。”岑母瞟她一眼,“周五让你爸接你。”

“知道啦。”岑星嘿嘿一笑,“我回来写完作业,刚好可以看。”

“还知道写作业就行。”岑父在一旁说:“就怕你看着电视找不到北,高中可不比初中了啊,你那会儿在初中就有些吃力,到高中还是要努努力,到时候考个好大学,不然以后干什么去?”

岑母闻言立刻道:“行了,你别给她那么大压力,我觉着星星学习挺好的,每天看完店还主动做作业,就正常学。该学习的时候就学习,该玩的时候就玩,想看电视就看一会儿,总学习啊要把脑子学坏了的。”

“照你这么养孩子,迟早要把她养坏了的。”岑父倚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咱们家没门路,也没什么钱,她不好好读书呀,以后没出息的。”

“要多大出息啊。”岑母帮着岑星收好了行李,又给岑星剥了个橘子,“我觉得咱们家星星就挺好的,人要多努力才能越过阶级啊,我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的就行。”

岑星靠着岑母的肩膀,朝着岑父挑衅地笑,“爸,你跟我妈多学学,别总是老古板那一套,现在做什么都能有出息了,又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走。”

“但你看看你那豆芽菜似的身板。”岑父瞟了她一眼,“还能去干点儿什么啊?再说你又不是那种没天赋的,要真没学习的天赋啊,我也就不逼你了,问题是你有天赋,有天赋不好好利用啊,那都是浪费。”

岑星困得打了个哈欠,“知道啦老爸,我肯定好好学习。”

昏黄的灯光像温柔的茧,将他们一家三口笼罩在一起,雨不会落进来。

翌日,朦胧的雾笼罩在城市上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岑父的出租车平稳地停在一中门口,岑星下车给父亲撑伞,今天是高一开学的日子,学校里有迎新的学长学姐,还有穿梭在校园里的对新学校满怀期待的新同学们,岑星先去看了自己的班级和宿舍情况。

高一8班。

岑父放下东西就被岑星赶着离开,“你开车的时候慢些啊,今天路滑,别开快了,要是腿疼就回家躺着,帮我妈算算账。”

“知道了。”岑父回头瞪她一眼,从兜里拿出两百块钱,“也不知道你是爹还是我是爹。”

岑星把钱给他推回去,“我妈给我零花钱了,你拿去买烟,买好点的,别总是抽卷烟,那东西味太呛了。”

“我戒烟了。”岑父说:“你拿着买件漂亮衣裳,我看宿舍里小姑娘都穿得洋气,我也不会挑,你拿着买。”

说完又从兜里拿出两百来塞到岑星手上,“别给你爹省钱。”

岑星把钱装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眼看着岑父打着伞走远,她隔着雨幕大喊,“你慢点开啊,累了就回家,我好好学习。”

拿奖学金。

她站在宿舍楼下站了许久才上楼,宿舍里的人基本都到齐了,刚才她爸跟她一起上楼的时候她还没注意,这时候才发现大家都穿得很漂亮,只有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运动衣。

她的观察能力有时还不及她老爹。

不过她在这方面要求不高,衣服干净就可以,录取通知书里说学校会发三身校服,所以到时候大家都穿校服,也看不出区别来。

她把那四百块攒在小金库里,等着老爹过生日时给他买礼物。

宿舍里的父母很快离开,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做了自我介绍,岑星认真地记了她们的名字——郭媛、王佳、刘明珂。

几个人的中考成绩都差不多,所以她们合理怀疑学校是根据中考成绩来分的宿舍,而她们也都在8班。

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聊得东西也五花八门,不过很快就从学习聊到了男生上,王佳说这一批新生里那个中考状元以前是她们班的,叫于清游。

郭媛忽然问:“就那个长得帅、脾气好,学习成绩也特别好的于清游?”

“是他。”王佳说:“不过我觉得我们班沈渊长得比于清游好看。”

“沈渊?”刘明珂也震惊了,“他也在一中吗?”

“是啊,不知道会不会跟我们一个班。”王佳说:“据说他俩从小都一个班。”

“我刚看到了。”郭媛说:“于清游在5班。”

“啊。”王佳叹气,“没法欣赏我男神的盛世美颜了。”

刘明珂啧了声,“这俩要同框,确实好看。”

岑星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斟酌着问了句,“你们初中都一个学校吗?”

“不是吧。”刘明珂说:“我十中的。”

王佳:“我六中。”

郭媛:“我十三中。”

岑星:“???”

岑星初中在七中读的,和她们都不是一个,但从未听过她们说的这两个人。

她只知道她们学校有个女孩儿特别酷,长得很漂亮,倒是没见过长得帅的男孩儿。

“你不知道吗?”最后还是王佳给科普,“我们班那俩就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所以基本上我们的朋友都听说过,北望也不大,这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岑星:“好吧。”

她不太关心这些,所以听宿舍里她们在聊天,她就开始收拾东西和课本,下午5点要去新教室开班会。

她们的话题已经从男孩儿转到了北望新开的商场上,岑星自然插不上话,她来了北望以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她们家附近那个公园,本来说好要一家人去游乐园,但因为家里事情太多,一直都没顾得上。

不过,她想,于清游这个名字还蛮好听的。

【03】

岑星的高中生活和初中没什么不同,她仍旧是踩着上课铃进教室,在老师说下课后在座位上发两分钟呆再不疾不徐去卫生间,听听别人的八卦,然后在上课前一分钟回到教室。

一个乖巧的孩子在青春期做过最叛逆的事就是踩着上课铃进教室。

她的新同桌是一个很腼腆的男孩,因为军训不用上课,只有晚自习期间才会坐同桌,所以在军训结束之前她也只知道对方的名字。

宿舍里王佳和刘明珂因为有共同的好友和话题,关系拉近得很快,而郭媛初中的好朋友也跟她们一个班,只是在隔壁宿舍,所以她经常去隔壁宿舍串门,岑星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落了单。

她不大会说话,沉默惯了,在初中也是如此,大家聊的话题她插不进去,倒是有段时间和班上一个女孩儿一起走,上下课、去食堂、去厕所都要约着,她的生活步调会被打乱,最后她也慢慢疏远了对方。

她也不是不融入新的集体,只是共同话题太难找了。

别人在聊哆啦A梦的时候,她只看过《小蝌蚪找妈妈》,别人聊日漫、出国、旅游,拿着最新款的手机,她去过最远的城市就是北望,仅有的电子设备是一部mp3。

她觉得和这世界格格不入。

但幸好她向来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军训半个月,她晒黑了不少,在军训期间,她见到了王佳说的沈渊,那个据说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儿。

确实好看。

就算他是被教官拉出来罚站的,姿态也很高。

桀骜不驯,带着少年人傲气,那是岑星第一次觉得有人符合她所看过的校园小说里男主的形象,不过她也就看看。

她不喜欢这样的男孩儿,太张扬。

高中校园要比初中大得多不,一中有两个操场。

新操场是塑胶的,刚修好不久,下课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去都有很多人,而旧操场仍旧是水泥地,连跑道都不是标准的400米,跑道里边建了两个篮球架。

无论是回宿舍还是去食堂,都要越过这个旧操场。

所以旧操场最热闹的时候是临睡前和吃饭时,大多时候这操场都很安静。

在上晚自习前岑星都习惯来旧操场散步。因为岑父的腿脚不好,所以一家人习惯在吃过晚饭后一起下楼散步,久而久之,这也成了岑星的习惯。

北方的初秋气温还算温和,没因为几场大雨就骤降,尤其在军训完的这一周又有了回温的迹象,这天夜晚的星星又亮又多,三三两两的学生和岑星擦肩而过,各个年级的都有,偶尔能听到他们聊天的内容。

旧操场围着的篮球架前有男生在打篮球,篮球拍地的声音显得操场没那么寂静,岑星习惯性走在跑道外围,她害怕被篮球砸到。

初中她们班有个女孩儿在班里被一个男生用篮球砸了一下,只是那种散漫地、挑逗性地砸过去,据说那男生就是想逗逗她,同学们平常也能看得出来,他对那个女孩儿有好感,但没想到那一篮球砸过去,直接给那女孩儿砸得流了鼻血,后来查出来女孩儿有白血病。

这事在她们初中传了很久,而亲眼见证了砸篮球那一幕的岑星自此远离打篮球的男生,就连散步也要走在跑道外围。

有的班级已经响起了读书声,操场上的人慢慢变少,快要上晚自习了。

岑星正在思考是要提前一分钟进教室,还是踩着铃声进教室时,忽然有两个女孩儿手拉着手从她身侧奔跑而过,她在感受到风的同时肩膀还被撞了一下,对方回头和她说了声对不起,那声对不起扬在风里,声音轻得很,没多久就散了。

倒是对方和朋友说的那句:“你确定他在这儿吗?”更加清晰些。

不过这一撞倒让岑星有了决定,她要踩着铃声进教室。

在那一瞬间,有许多人鱼贯而入,没人会注意到沉默的她,但她完成了自己的叛逆。

距离上课铃响还有三分钟,她还能再走完这一条直线跑道再绕回到教室,时间刚刚好。

正当她思考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小心!”

随之而来的还有男生的惊叹声:“我去!”

“靠!”

几乎是同时,一颗圆滚滚的篮球直接砸在了岑星的脑袋上。

在三秒前,她看到了这颗球的移动轨迹,这颗球越过了篮筐、篮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正中她脑袋。

快到她来不及躲。

其实如果放在一个反应快的人身上是可以避开的,但奈何岑星天生反应慢,等她退半步的时候是那颗球落在地上时。

而且岑星被砸以后还站在原地发懵,脑仁嗡嗡地疼,除了皱着眉头揉向被砸的地方没有任何反应,她听到有人喊了句,“不会给人砸傻了吧?”

“胡说什么呢。”刚刚喊“小心”的那道声音低声呵斥了朋友一句,然后一路小跑到岑星面前,先捡起篮球又凑在她面前低声问:“同学,你没事吧?”

岑星懵了几秒,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在此之前,她看到的朝她跑来的只有一团光影。

他的五官是很好看,刚打过篮球的额头还有汗渍,短发干净又利落,一路小跑之后呼吸也不吻,但还是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同学,你没事吧?”

不知怎么,岑星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忽然回过神往后退了半步,连忙摆手道:“没……没事。”

“怎么回事啊?”后边那帮男生在问:“有没有砸着人?”

“上课铃响了,该上晚自习了。”

“同学,用不用带你去校医院看一下?”

“是不是又被于清游给帅到了?怎么感觉这女生有点呆啊。”

“……”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男生忽然回头,皱着眉呵斥了句,“砸着人了,还有心思说风凉话呢?”

他们这才闭嘴。

但岑星看到了他的下颌线,刚好有汗珠落下来,逆着光的那团影子变得清晰又明了。

“同学。”男生问:“需要带你去校医院吗?”

岑星又摇头,“不……不用。”

她低下了头,脑子里还是空白,也不知是被砸的还是怎么,总之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新奇的、令人害怕又悸动的感觉。

“同学。”隔了会儿,男生斟酌着说:“你……好像,流鼻血了。”

岑星立马瞪大眼睛捂住鼻子,但男生却递过来一包纸巾,“擦一擦,我带你去校医院吧。”

她又往后退了半步,连声拒绝,然后想都没想就往教室的方向跑。

她在奔跑的过程中听到有人喊:“于清游,你说什么了把人家女生吓成那样?”

很快就有人起哄,“什么啊?于清游怎么可能吓到人。”

“估计又是一个被帅到的。”

“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啊,怎么连打篮球砸到人都能被原谅。”

“谁让你没长于清游那么好看的脸呢?”

“……”

旧操场上的揶揄声太多了,从那一声声的揶揄中,岑星知道那个人叫于清游。

是5班的于清游。

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于清游。

也是名字很好听的于清游。

那是第一次,她进教室迟到,她几乎是和班主任一起进的教室,然后在班里同学的注视下回到座位,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但坐下的那一刻她在想,她刚刚好丢人啊。

岑星没想到,一颗篮球没砸出她的白血病,而是砸出了她的暗恋之路。

往后的很多年里,岑星总会梦到那天晚上的场景,她想,篮球砸人是真的很疼啊,这一疼就让她疼了很多年。

不过当时的她完全不这么想。

当时她想,那一刻的她一定很狼狈。

可站在她面前那个人比星星还要亮。

【04】

岑星之后很少遇到于清游,不过她们宿舍里有王佳。

王佳偶尔会说和于清游有关的八卦,譬如他和哪个女生走得比较近,他在最近一次的考试中考了多少分。

但于清游的生活也很平淡,他不早恋不打架,和这所学校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所以他在王佳口中所提到的次数远不及那个很嚣张的、同样也很好看的沈渊多,王佳每次提到两人时总会说一句,“我还是喜欢沈渊,于清游这人太无趣了。”

岑星坐在桌前写作业,她在听到后笔尖总会在纸上顿一下,然后兀自摇摇头。

她还是喜欢于清游。

乖巧的人总喜欢温柔的,像月亮。

她从王佳口中也愈发少得到于清游的消息,但高一下半学期的校运会,于清游参加了。

他参加的是1000米长跑和跳高,比赛在新旧操场交替进行,岑星偷偷去看了于清游的比赛,在去看之前她紧张了很久,担心会被发现、被嘲笑,像那天在操场上一样被揶揄,可没想到等她鼓起勇气去了才发现,他们那个比赛周围有很多人,有来看于清游的,还有来看沈渊的。

许多人站在岑星的身前,她看不到于清游。

不过她写的加油信被广播站读了出来,虽然没有署名,但当广播站念到的那一刻,她自己知道那是她写的。

高二要分文理,会根据成绩大分班,她在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时成绩很好,进了全校前30。

王佳说于清游是肯定学理科的,所以如果她也选择理科,很有可能和于清游一个班,她纠结了很久,直到有天放学,她遇见了她们初中那个很酷的女孩儿。

她上高中后染了一头紫色的头发,全校那么多人,只有她这么张扬。

岑星和她不认识,却知道她的名字——言忱。

大抵她们初中,没人不知道她。

那天她只是坐在旧操场的角落里发呆,拿了一张纸打算抓阄做选择,言忱坐在墙头上抽烟。

她不知道言忱是如何做到把有玻璃渣的墙头弄光滑的,但她觉得很酷,是她这辈子都做不到的酷。

大抵是觉得她抓阄的行为很好玩,言忱坐在墙头出了声,问她:“是不是在纠结选文还是选理?”

岑星闷着声音点头,“是啊。”

她和言忱从未说过一句话,但她总觉得她们认识许久了,她把那些不敢和别人说的心事都和她说,因为她知道,这女孩儿不会和别人说,也不认识她。

现在这里没有光,她看不见自己。

“我喜欢一个男生,如果我选理科我就可以和她一个班了。”岑星说:“但我的文科成绩要比理科好得多,如果一直读文科,我可以上重本,但读理科的话,可能要很努力才能上一本。”

“选文。”言忱想都没想地回答:“你哪怕和他一个班,他也不会多看你几眼,所以就读文。人生是自己的,他这辈子不会因为你喜欢他为了他读理而去负责你的人生,所以别把赌注押在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