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1(1 / 2)

作品:《骆驼祥子·不说谎的人

骆驼祥子1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赁:租。

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车口:停车的地方。

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

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

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

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拉晚儿:特指人力车夫夜间出车,一般为下午四点直到天亮之前。

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

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嚼谷:指生活费;口粮。

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

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

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

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

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

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

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

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

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

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

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

他们拉最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

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

可是他们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的从前东交民巷为使馆区,拉洋买卖的人力车夫必经之地。

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

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

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

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

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

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

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像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

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

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

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

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

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

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

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

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胶皮团:指拉人力车的行当。

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

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

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

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

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

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

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

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

但这不是不能胜过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

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杀进腰:指把腰勒得细一些。

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

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

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一边儿:一般,同样。

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

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

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

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

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

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

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

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

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

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

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

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

第一天没拉着什么钱。

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像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来。

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

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

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的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

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

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

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

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

知道这个短处,他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

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的讲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

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么简单可爱,人们好像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

即使人们疑心,也只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老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

及至人们问到,“认识呀?”

他就又像装傻,又像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

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

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资格的证据。

那撇着脚,像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的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

那头低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们。

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仗着“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

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

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

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

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

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

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像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

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

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

但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第一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

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主儿:指人力车的顾客,雇主。

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

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

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

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

可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

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

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的看着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

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了吹:指事情不成功,工作丢了。

;他得另去找事。

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来。

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

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继续着积储买车的钱。

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的跑,好像老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

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

为什么这样呢?

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

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

皮轮子上了碎铜烂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

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车轴盖碰丢了。

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点楞头磕脑的。

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

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

还有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作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

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几天。

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足。

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

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

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

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

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

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

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

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

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

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

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

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

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

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个女的。

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

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

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

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

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

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自从买了车,祥子跑得更快了。

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他自己,自从到城里来,又长高了一寸多。

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

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当再长高一些。

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因为他已经是这么高大,而觉得还正在发长,他似乎既是个成人,又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车箱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自己呢,怎能对得起那辆车呢?

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

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

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

拉到了地点,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

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

假若胆壮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胆跑的时候可并不大意。

不快跑若是对不起人,快跑而碰伤了车便对不起自己。

车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

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胆的跑,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去考虑。

他觉得用力拉车去挣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意出去,没人可以拦住他。

外面的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伕,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

自然,街上铺户已都上了门,而马路上站满了武装警察与保安队,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别人一样急忙收了车。

可是,谣言,他不信。

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

再说,他的身体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办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

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

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

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

谣言吧,真事儿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作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战争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

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

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息,粮食都长了价钱;这个,祥子知道。

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没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

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作事。

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

在谣言里,最有意思是关于战争的。

别种谣言往往始终是谣言,好像谈鬼说狐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

关于战争的,正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

在小节目上也许与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

“要打仗了!”

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谁打,与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

祥子并不是不知道这个。

不过,干苦工的人们——拉车的也在内——虽然不会欢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

每逢战争一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

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

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因为腿脚被钱赘的太沉重。

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哥儿们的手与脚就一律贵起来:“前门,东车站!”

“哪儿?”

“东——车——站!”

“呕,干脆就给一块四毛钱!不用驳回,兵荒马乱的!”

就是在这个情形下,祥子把车拉出城去。

谣言已经有十来天了,东西已都涨了价,可是战事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到北平来。

祥子还照常拉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懒。

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点棱缝棱缝:迹象。

来。

在护国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没有一个招呼“西苑哪?

清华呀?”

的。

在新街口附近他转悠了一会儿。

听说车已经都不敢出城,西直门外正在抓车,大车小车骡车洋车一齐抓。

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车;车口的冷静露出真的危险,他有相当的胆子,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

正在这个接骨眼儿,从南来了两辆车,车上坐着的好像是学生。

拉车的一边走,一边儿喊:“有上清华的没有?

嗨,清华!”

车口上的几辆车没有人答碴儿,大家有的看着那两辆车淡而不厌的微笑,有的叼着小烟袋坐着,连头也不抬。

那两辆车还继续的喊:“都哑吧了?

清华!”

“两块钱吧,我去!”

一个年轻光头的矮子看别人不出声,开玩笑似的答应了这么一句。

“拉过来!再找一辆!”

那两辆车停住了。

年轻光头的楞了一会儿,似乎不知怎样好了。

别人还都不动。

祥子看出来,出城一定有危险,要不然两块钱清华——平常只是二三毛钱的事儿——为什么会没人抢呢?

他也不想去。

可是那个光头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话,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个子,你怎样?”

“大个子”三个字把祥子招笑了,这是一种赞美。

他心中打开了转儿: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捧那身矮胆大的光头一场;再说呢,两块钱是两块钱,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危险?

难道就那样巧?

况且,前两天还有人说天坛住满了兵;他亲眼看见的,那里连个兵毛儿也没有。

这么一想,他把车拉过去了。

拉到了西直门,城洞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祥子的心凉了一些。

光头也看出不妙,可是还笑着说:“招呼吧招呼吧:干活吧。

伙计!是福不是祸是福不是祸:民间俗语,下句为‘是祸躲不过’。

意为有些命中注定的事靠人力无法改变。

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今儿个就是今儿个:跟‘是祸躲不过’的意思一样,表示是福是祸都在今天了。

啦!”

祥子知道事情要坏,可是在街面上混了这几年了,不能说了不算,不能耍老娘们脾气!

出了西直门,真是连一辆车也没遇上;祥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马路的左右。

他的心好像直顶他的肋条。

到了高亮桥,他向四围打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兵,他又放了点心。

两块钱到底是两块钱,他盘算着,没点胆子哪能找到这么俏的事。

他平常很不喜欢说话,可是这阵儿他愿意跟光头的矮子说几句,街上清静得真可怕。

“抄土道走吧?

马路上——”

“那还用说,”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们就算有点底儿了!”

还没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头的矮子连车带人都被十来个兵捉了去!

虽然已到妙峰山开庙进香的时节,夜里的寒气可还不是一件单衫所能挡得住的。

祥子的身上没有任何累赘,除了一件灰色单军服上身,和一条蓝布军裤,都被汗沤得奇臭——自从还没到他身上的时候已经如此。

由这身破军衣,他想起自己原来穿着的白布小褂与那套阴丹士林蓝的夹裤褂;那是多么干净体面!是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比阴丹士林蓝更体面的东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净利落已经是怎样的不容易。

闻着现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挣扎与成功看得分外光荣,比原来的光荣放大了十倍。

他越想着过去便越恨那些兵们。

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疱!不过,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

他的车,几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自从一拉到营盘里就不见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难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这辆车!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饶,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

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

凭什么?

“凭什么?”

他喊了出来。

这一喊——虽然痛快了些——马上使他想起危险来。

别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紧!

他在哪里呢?

他自己也不能正确的回答出。

这些日子了,他随着兵们跑,汗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后跟。

走,得扛着拉着或推着兵们的东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烧火喂牲口。

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怎样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上脚上,心中成了块空白。

到了夜晚,头一挨地他便像死了过去,而永远不再睁眼也并非一定是件坏事。

最初,他似乎记得兵们是往妙峰山一带退却。

及至到了后山,他只顾得爬山了,而时时想到不定哪时他会一交跌到山涧里,把骨肉被野鹰们啄尽,不顾得别的。

在山中绕了许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来越少,当太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远的看见了平地。

晚饭的号声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着枪的牵来几匹骆驼。

骆驼!祥子的心一动,忽然的他会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个熟识的标记,把一切都极快的想了起来。

骆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到了平地。

在他的知识里,他晓得京西一带,像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养骆驼的。

难道绕来绕去,绕到磨石口来了吗?

这是什么战略——假使这群只会跑路与抢劫的兵们也会有战略——他不晓得。

可是他确知道,假如这真是磨石口的话,兵们必是绕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来找个活路。

磨石口是个好地方,往东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长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条出路。

他为兵们这么盘算,心中也就为自己画出一条道儿来:这到了他逃走的时候了。

万一兵们再退回乱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还有饿死的危险。

要逃,就得乘这个机会。

由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虽然中间隔着那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闭眼,他就有了个地图:这里是磨石口——老天爷,这必须是磨石口!——他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就是八大处;从四平台往东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庄。

为是有些遮隐,他顶好还顺着山走,从北辛庄,往北,过魏家村;往北,过南河滩;再往北,到红山头,杰王府;静宜园了!找到静宜园,闭着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来!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这一刻,仿佛全归到心上来;心中发热,四肢反倒冷起来;热望使他浑身发颤!

一直到半夜,他还合不上眼。

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着,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

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星伴着自己的心跳。

骆驼忽然哀叫了两声,离他不远。

他喜欢这个声音,像夜间忽然听到鸡鸣那样使人悲哀,又觉得有些安慰。

远处有了炮声,很远,但清清楚楚的是炮声。

他不敢动,可是马上营里乱起来。

他闭住了气,机会到了!他准知道,兵们又得退却,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

这些日子的经验使他知道,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样,只会到处乱撞。

有了炮声,兵们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该精神着点了。

他慢慢的,闭着气,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几匹骆驼。

他明知道骆驼不会帮助他什么,但他和它们既同是俘虏,好像必须有些同情。

军营里更乱了,他找到了骆驼——几块土岗似的在黑暗中爬伏着,除了粗大的呼吸,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

这个,教他壮起点胆子来。

他伏在骆驼旁边,像兵丁藏在沙口袋后面那样。

极快的他想出个道理来:炮声是由南边来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战,至少也是个“此路不通”的警告。

那么,这些兵还得逃回山中去。

真要是上山,他们不能带着骆驼。

这样,骆驼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

他们要是不放弃这几个牲口呢,他也跟着完事;他们忘记了骆驼,他就可以逃走。

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儿来,心跳得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没人来拉骆驼。

他大着胆子坐起来,从骆驼的双峰间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四外极黑。

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祥子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几匹骆驼。

他在世界上的财产,现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条命。

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拾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

逃命是要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有什么用呢?

他得带走这几匹牲口,虽然还没想起骆驼能有什么用处,可是总得算是几件东西,而且是块儿不小的东西。

他把骆驼拉了起来。

对待骆驼的方法,他不大晓得,可是他不怕它们,因为来自乡间,他敢挨近牲口们。

骆驼们很慢很慢的立起来,他顾不得细调查它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拴着,觉到可以拉着走了,他便迈开了步,不管是拉起来一个,还是全“把儿”。

一迈步,他后悔了。

骆驼——在口内负重惯了的——是走不快的。

不但是得慢走,还须极小心的慢走,骆驼怕滑;一汪儿水,一片儿泥,都可以教它们劈了腿,或折扭了膝。

骆驼的价值全在四条腿上;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

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们。

一切都交给天了,白得来的骆驼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惯了车,祥子很有些辨别方向的能力。

虽然如此,他现在心中可有点乱。

当他找到骆驼们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们身上了;及至把它们拉起来,他弄不清哪儿是哪儿了,天是那么黑,心中是那么急,即使他会看看星,调一调方向,他也不敢从容的去这么办;星星们——在他眼中——好似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乱动。

祥子不敢再看天上。

他低着头,心里急而脚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

他想起了这个:既是拉着骆驼,便须顺着大道走,不能再沿着山坡儿。

由磨石口——假如这是磨石口——到黄村,是条直路。

这既是走骆驼的大路,而且一点不绕远儿。

“不绕远儿”在一个洋车夫心里有很大的价值。

不过,这条路上没有遮掩!万一再遇上兵呢?

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军衣,脸上的泥,与那一脑袋的长头发,能使人相信他是个拉骆驼的吗?

不像,绝不像个拉骆驼的!倒很像个逃兵!逃兵,被官中拿去还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们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这儿,他哆嗦起来,背后骆驼蹄子噗噗轻响猛然吓了他一跳。

他要打算逃命,还是得放弃这几个累赘。

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骆驼鼻子上的那条绳子。

走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见什么说什么;活了呢,赚几条牲口;死了呢,认命!

可是,他把军衣脱下来:一把,将领子扯掉;那对还肯负责任的铜钮也被揪下来,掷在黑暗中,连个响声也没发。

然后,他把这件无领无钮的单衣斜搭在身上,把两条袖子在胸前结成个结子,像背包袱那样。

这个,他以为可以减少些败兵的嫌疑;裤子也挽高起来一块。

他知道这还不十分像拉骆驼的,可是至少也不完全像个逃兵了。

加上他脸上的泥,身上的汗,大概也够个“煤黑子”的谱儿谱儿:原意为标准或是规矩,此处意为样子。

了。

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就去执行。

夜黑天里,没人看见他;他本来无须乎立刻这样办;可是他等不得。

他不知道时间,也许忽然就会天亮。

既没顺着山路走,他白天没有可以隐藏起来的机会;要打算白天也照样赶路的话,他必须使人相信他是个“煤黑子”。

想到了这个,也马上这么办了,他心中痛快了些,好似危险已过,而眼前就是北平了。

他必须稳稳当当的快到城里,因为他身上没有一个钱,没有一点干粮,不能再多耗时间。

想到这里,他想骑上骆驼,省些力气可以多挨一会儿饥饿。

可是不敢去骑,即使很稳当,也得先教骆驼跪下,他才能上去;时间是值钱的,不能再麻烦。

况且,他要是上了那么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脚底下,骆驼若是摔倒,他也得陪着。

不,就这样走吧。

大概的他觉出是顺着大路走呢;方向,地点,都有些茫然。

夜深了,多日的疲乏,与逃走的惊惧,使他身心全不舒服。

及至走出来一些路,脚步是那么平匀,缓慢,他渐渐的仿佛困倦起来。

夜还很黑,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心中更觉得渺茫。

用力看看地,地上老像有一岗一岗的,及至放下脚去,却是平坦的。

这种小心与受骗教他更不安静,几乎有些烦躁。

爽性不去管地上了,眼往平里看,脚擦着地走。

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后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

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由的闭上了。

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

忽然心中一动,像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说不清;可是又睁开了眼。

他确是还往前走呢,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什么动静。

心跳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

他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不要再乱想;快快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紧的事。

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闭上,他必须想念着点儿什么,必须醒着。

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气睡三天。

想什么呢?

他的头有些发晕,身上潮渌渌的难过,头发里发痒,两脚发酸,口中又干又涩。

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可怜自己。

可是,连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了,像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

再加上四围的黑暗,使他觉得像在一团黑气里浮荡,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可是没有别的东西来证明他准是在哪里走,就很像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不敢相信自己。

他永远没尝受过这种惊疑不定的难过,与绝对的寂闷。

平日,他虽不大喜欢交朋友,可是一个人在日光下,有太阳照着他的四肢,有各样东西呈现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

现在,他还不害怕,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他受不了。

设若骆驼们要是像骡马那样不老实,也许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们,而骆驼偏偏是这么驯顺,驯顺得使他不耐烦;在心神最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怀疑骆驼是否还在他的背后,教他吓一跳;他似乎很相信这几个大牲口会轻轻地钻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点也不晓得,像拉着块冰那样能渐渐的化尽。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坐下了。

若是他就是这么死去,就是死后有知,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下的,和为什么坐下的。

坐了五分钟,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得。

他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后睡着,还是先睡着而后坐下的。

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后坐下的,因为他的疲乏已经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

不是那种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吓,像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都在一睁眼的工夫里。

看见的还是黑暗,可是很清楚的听见一声鸡鸣,是那么清楚,好像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脑中划了一下。

他完全清醒过来。

骆驼呢?

他顾不得想别的。

绳子还在他手中,骆驼也还在他旁边。

他心中安静了。

懒得起来。

身上酸懒,他不想起来,可也不敢再睡。

他得想,细细的想,好主意。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车,而喊出“凭什么?”

“凭什么?”

但是空喊是一点用处没有的。

他去摸摸骆驼,他始终还不知自己拉来几匹。

摸清楚了,一共三匹。

他不觉得这是太多,还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这三匹身上,虽然还没想妥一定怎么办,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将来全仗着这三个牲口。

“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

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可是他没动,好像因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自然最省事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愧似的。

喜悦胜过了惭愧,他打定了主意:刚才不是听到鸡鸣么?

即使鸡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钟就打鸣,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

有鸡鸣就必有村庄,说不定也许是北辛安吧?

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赶快的走,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把骆驼出了手,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

兵荒马乱的期间,车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顾了想买车,好似卖骆驼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想到骆驼与洋车的关系,他的精神壮了起来,身上好似一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假若他想到拿这三匹骆驼能买到一百亩地,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他也不会这样高兴。

他极快的立起来,扯起骆驼就走。

他不晓得现在骆驼有什么行市,只听说过在老年间,没有火车的时候,一条骆驼要值一个大宝大宝:指五十两银元宝。

因为骆驼力气大,而吃得比骡马还省。

他不希望得三个大宝,只盼望换个百儿八十的,恰好够买一辆车的。

越走天越亮了;不错,亮处是在前面,他确是朝东走呢。

即使他走错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东,他晓得这个。

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渐渐能分出深浅,虽然还辨不出颜色,可是田亩远树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状。

星星渐稀,天上罩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许多去。

祥子仿佛敢抬起头来了。

他也开始闻见路旁的草味,也听见几声鸟鸣;因为看见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似都恢复了应有的作用。

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虽然是那么破烂狼狈,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确是还活着呢;好像噩梦初醒时那样觉得生命是何等的可爱。

看完了他自己,他回头看了看骆驼——和他一样的难看,也一样的可爱。

正是牲口脱毛的时候,骆驼身上已经都露出那灰红的皮,只有东一缕西一块的挂着些零散的,没力量的,随时可以脱掉的长毛,像些兽中的庞大的乞丐。

顶可怜的是那长而无毛的脖子,那么长,那么秃,弯弯的,愚笨的,伸出老远,像条失意的瘦龙。

可是祥子不憎嫌它们,不管它们是怎样的不体面,到底是些活东西。

他承认自己是世上最有运气的人,上天送给他三条足以换一辆洋车的活宝贝;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他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的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

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

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

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