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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为何就山,可问春风(5 / 5)

作品:《剑来

邓剑枰摇摇头,“不是这些缘由。”黄希正色道:“剑枰,那我就更奇怪了,你从来不是那种谁境界高就佩服谁的人,为何独独想要拜他为师?如果没记错的话,白裳都有收你为徒的念头,只是被你

拒绝了。”

邓剑枰默然不言。

有些习以为常的不公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都不管,我邓剑枰学剑小成之后,偏要管上一管闲事,愿随前人脚步,道上直行,不惜性命。

黄希问道:“既然在宝瓶洲不肯去落魄山,为何今天见了他,又临时改变主意了?”

邓剑枰急眼了,骂骂咧咧,“老子是一根筋,又不是个缺心眼的傻子,能见为何不见?能当面拜师为何错过?!”

黄希跟绣娘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陈平安确实在梧桐山上,见到了那位青玉祖师,就在一处仿佛藏在云窟中的书楼内,谢狗啧啧称奇,不曾想青同道友还是个正经读书人呐。

书山之中,陈平安时不时抽出一本书翻一番,旁边青同眼神就跟防贼似的,这让陈平安有点吃不消,“当真只是看看而已,跟贼不走空八竿子打不着。”

青同说道:“那就客随主便,换个地方闲聊。”

谢狗开始摇头晃脑,吹起口哨。再这么嚣张,都给你搬空。如今我不光喜欢看书,山主还夸我那部山水游记写得朴实无华,听口气,有机会版刻出书么。

陈平安笑道:“哪有主人说客随主便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仍是将手上书籍放回原位。一起走向楼外廊道,陈平安说了点自己的见闻感受,说青同道友在这里开宗立派,真心挺好的,那些妖族修士,不管他们聊什么内容,言语中,还有脸上和眼睛

里,在他们原本灰蒙蒙的世道里,如今好像都带着一种明亮的光彩。至少都敢期待明天了,可以先不管明天会不会失望。

藏书楼自然被青同施展了山水禁制,他们走到栏杆旁,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给你介绍俩混饭吃的客卿?”

青同啧啧道:“不会是先前我见着的那俩货色吧?”

陈平安当真脸皮不薄,笑容爽朗,“巧了不是。”

青同无所谓道:“好办,山中某处衙署,添两副碗筷的小事。”

青同问道:“如此安置他们,隐官大人不会觉得自己面子不够大吧?”

陈平安笑道:“能够跟大人物聊些小事情,我觉得面子足够大了。”

青同与谢狗异口同声道:“反讽?”

谢狗气啊,竟然跟青同想一块去了,恨不得将那两字吃会肚子。

陈平安取出旱烟杆,开始吞云吐雾。

青同说道:“听说山主擅长取名,有一事相求。”

谢狗扯了扯嘴角,“那你真是找到行家里手了。”

陈平安笑了笑,“好说。”青同说道:“梧桐山地界,总计山峰九十六座,大型宫阙楼阁两百多,群峰间较大的岭岗三十有九,适宜修行的岩洞石窟十八,竹海、桃林十二处,三条大河,十

六条山中溪涧,湖潭瀑布更多,还需各色崖刻、石碑……”

陈平安给旱烟呛到了,咳嗽不已,连忙说道:“下次再说,手边赶巧有事,要立即走一趟清境山青虎宫,约定好时辰的。”

青同笑呵呵道:“巧了不是。”

陈平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青同见到祖山主路神道那边,有三人联袂登山,其中年轻剑修却又匆忙下山去了。

在自家地界,青同一个飞升境,别说言语内容,就是修士的心声都听得见,不过他才懒得如此作为。

梧桐山大门就开着,管你们是谁,什么身份背景,何种修道资质,爱来来爱走走。

谢狗埋怨道:“青同道友,你是东道主,作为客人,我只是给个建议啊,你说话别总是阴阳怪气的,怪伤人嘞,下次不来了。”

青同有些奇怪,剑修白景何时变得如此好说话了?

楼外云聚云散,恰似人生离合。

青同本想说一句不送客了,不曾想陈平安并未移步,谢狗也就趴在栏杆上,耐心等着。

山道那边,绣娘轻声道:“剑枰,姐夫方才在你下山的时候就说了,那人当下多半就在山中,我们看看能不能帮你引荐给他。”

黄希拍胸脯说道:“为了小舅子的大道前程,当姐夫的,自然豁得出去脸皮,与那新认识的朋友说几句求人帮忙的好话。”

不知为何,黄希发现气氛不对,先是绣娘沉默下来,然后便是邓剑枰稍微侧过身,开始发呆。

黄希有些摸不着头脑,仍是以心声问道:“绣娘,我说错话了?那我跟剑枰赔个不是?”

坐在两人中间的绣娘眼神温柔,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没呢,别瞎想。”

之后黄希更是吓了一跳,眼角余光发现邓剑枰这小子,竟然皱着脸,张着嘴巴,满脸泪水,却始终不哭出声,或是哭不出声。

绣娘几次想要说话,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弟弟,便红了眼睛,她竟是先哽咽起来,可能是心疼,兴许是委屈。谁知道呢。邓剑枰深呼吸一口气,也不擦拭满脸泪水,颤声道:“姐姐,小时候我就对不起你,所以你杀了那些畜生过后,带着我过上了安稳日子,我还是会故意不好好修行,因为好像境界每高一点,就证明我越不是个东西。后来学了点剑术,就自以为可以跟以前撇清关系了,结果在一个叫随驾城的地方,我又逃了一次,当时我在街上,见到那两个孩子就觉得亲近,就像看到了我们自己,后来那俩孩子被蒙在鼓里,依旧站在那辆牛车旁边,他们就那么看着我,我撇下他们,天劫要落在头

顶,我就独自逃难了,有什么错呢……好像谁都可以逃,凭什么我不行,可我就觉得唯独邓剑枰不可以啊,我骗不了自己……”青年剑客轻轻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姐姐,我心里难受。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是错的,练剑是错的,吃饭喝酒是错,都是错的。姐姐,你有我这种人

当弟弟,更是错的。对不起……”

邓剑枰止住话头,既好像万分失落,又好似如释重负,将那把长剑递给姐姐。

邓剑翘哪敢收回这把剑,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自己男人,黄希眼神坚定,点点头,“你先帮剑枰代为保管就是了。”

妇人接过长剑,以心声哽咽道:“黄希,怎么办啊?为何会变成这样?”

黄希轻声答道:“没见过,还能躲,还能自欺欺人。等到真正见了面,才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觉得很好,长远看不是坏事。”

邓剑枰站起身,率先下山去了。

年轻剑客这趟上山下山都走在最前。

绣娘小声问道:“真没事?”

黄希帮她擦拭眼泪,轻声道:“信我的,真没事。绣娘,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绣娘点点头,但是接下来说了句让黄希哭笑不得的傻话,“你说如果我们去求陈平安,他会答应吗,哪怕让剑枰当个不记名弟子也好啊。”

黄希又郁闷又心疼,只得说道:“山上拜师收徒,涉及法脉道统,岂是儿戏。”

绣娘看了眼邓剑枰的落魄背影,霎时间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她以前不觉得日子过得如何苦,反倒直到这一刻,邓剑翘才觉得人生真苦。

黄希双手攥拳,轻轻放在膝上,举目远眺,好像所有少年在年少时,都觉得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便能做成很多事情。

他没来由想起一句偈子,人在桥走上,桥流水不流。

大概人生道路的那些难关和苦头,就是人走桥上吧,人过了桥,桥一直在,教人不敢回头望来时路。

邓剑枰到了山脚,好似收拾好了情绪,就想要转头,喊上姐姐和姐夫一起,回家。

年轻人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正要开口招呼,刹那间却是目瞪口呆。

只见那山路更上边,站着一位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笑容温和。

那人开口问道:“事到临头,不拜师了?”

邓剑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不拜师了,我就是想要替自己两位弟子,与陈剑仙道当面一声谢。”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跟你道一声谢。”

邓剑枰一头雾水。

陈平安说道:“我说过的很多道理,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未必敢信,但是至少其中有个道理,如今的金丹境剑修邓剑枰,让我知道是对的。”

邓剑枰问道:“什么道理?”

陈平安笑道:“你不缺这个道理,不必知道。”

邓剑枰有些发窘,果然,想要跟他多说几句话都是难事吗?

只是陈平安很快补了一句,“你缺的是剑术和境界,缺一个既能讲道理又能传授剑术的高明师父。”

邓剑枰整个人都懵了了。一袭青衫,缓缓下山,剑仙双袖微摆如在春风里,“邓剑枰不肯拜师,陈平安却肯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