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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章 报道梅花消息(3 / 4)

作品:《剑来

因为闰月峰太过高耸入云的缘故,山脚那条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垫底,虽说是垫底,却与那些候补拉开了明显的距离。

一向清净的山头,近期难得如此热闹,热闹得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辛苦,都觉得有点烦了。

最先登山的练气士,是一个叫陆台的家伙,牵了条不知道从哪个乡野路边顺来的土狗,取了个大名叫陆沉,小名昵称六儿。

跟陆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滢,道龄很短,身份却很不简单,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个少女岁数的纯青,那么当初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她就是最年轻的那个。

一座山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这份拳意,与日月轮转昼夜变化契合,白昼拳罡阳刚雄浑,月光如水泼地之时,便转为拳罡阴柔细密。

一般来说,只有飞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当然也有例外,约莫是苦心人天不负,这些年有几人境界不算高,还是偷摸上山了,当然跟辛苦不愿伤及无辜有关系。

对于人间生灵,武夫辛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结草庐独居,这个不修边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满脸络腮胡,邋里邋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往哪里而去。

年幼时,好像开窍记事了,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亲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无半点疲惫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炼气,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断壮大,好像没有尽头。

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制墨,这个过程,不耽误辛苦练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侣一般的年轻男女,带着一条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对此没有上心,不管是什么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别在闰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会管。

只是瞥了眼那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阴神出窍远游的状态。

至于一旁那个长得好像还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轻女修,看得出来,资质不错,按照陆沉的说法,总有那么一小撮天之骄子,别人都是爬山,他们是“山来就我”。

山中古松苍翠成林,走在道上,访客衣袂皆绿。

袁滢惊叹不已,“哇,好风景,好看,真是好看。”

陆台一手牵陆沉,一手持绿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组教出来的唯一嫡传,瞧见了风景,就只会哇哇哇?”

袁滢笑眯眯道:“这不是有你在嘛,轮不着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岁。出身词牌福地,别称“诗余福地”,袁滢有两个师父,柳七和曹组,都是来青冥天下游历的浩然修士,师父们都已经回家乡了。袁滢虽是玉璞境,却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时候,还没有到二十,从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跻身玉璞境。

跟陆台,前些年在一处市井渡口鱼市附近,合伙开了一家酒楼,袁滢一直以老板娘自居,谁喊她老板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谁问她啥时候办喜酒,六折!

他们就这么一路闲逛到了闰月峰顶,当时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内打造松烟墨,陆台就怀捧绿竹杖,斜靠门口,只是笑,也不说话。

袁滢性格跳脱,直奔山崖附近的那处乱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红漆崖刻“延寿道场”四个大字,在山巅,被誉为“道祖歇脚处”,袁滢脚尖一点,身形飘向这块垫脚石,在上边蹦跳了几下,她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陆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来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陆氏,姓陆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风趣,解闷的本事,天下有数的。”

那条土狗就乖乖趴在陆台脚边。

屋内青年只是坐在桌后专心制墨。

陆台从袖中摸出一块墨锭,轻轻丢到桌上,“终南山千阳县的古松,比你的闰月峰古松材质更好些。事先说好,不是送啊,看过之后,记得还我。”

青年瞥了眼墨锭,点头道:“确实好,名不虚传。”

陆台笑呵呵道:“可以见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当是支付给你这个地主老爷的一笔租金了。”

青年摇摇头,只是聚精会神,反复捣练烟料团。

陆台问道:“在山上,除了自酿的松花酒,有吃的吗?”

看架势,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类的,口味会不会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声。

陆台瞥了眼搁放在桌上的一支老旧竹笛,随口问道:“还是打不过那个林师?”

辛苦置若罔闻,光线阴暗的屋内只有杵打声响。

陆台抬脚轻轻拨动那条土狗,“陆沉,别愣着了,赶紧跟辛苦兄打声招呼。”

土狗闷闷出声。山上伙食差了点,有点无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头,疑惑不解。

你一个陆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较这个劲做什么。

在那之后,陆台就死皮赖脸留下来了,辛苦不是没有犹豫,好言相劝没用,下逐客令还是不管用,就跟拎鸡崽儿差不多,将陆台和袁滢,当然还有那条土狗,一并丢到山脚那边,结果陆台他们又屁颠屁颠登山,辛苦想要给点教训,那家伙就一个后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装死,辛苦难免奇怪,就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陆台说等人。辛苦问需要等多久,陆台说最多一个月,辛苦就不再言语。

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陆台所谓的人。

辛苦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在胡诌个由头,好在这边混吃混喝,结果陆台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对天发誓,如果有假,从老祖宗起到我这一辈,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轰!”

那个叫袁滢的女修,还在旁边起哄,嘴上说着轰隆隆。

辛苦就说再让你待半个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后你们都别想着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陆台小鸡啄米,答应得很爽快,然后坐在门槛那边,语重心长道:“辛苦兄,你这闰月峰真不能继续这样了,一个个的,仗着身份吓人境界高,当这是青楼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白嫖!”

辛苦瞥了眼这个王八蛋,你呢。

陆台斩钉截铁道:“我就不走!”

抬起脚,陆沉重重跺脚,“落地生根,不挪窝了。”

屋内辛苦淡然说道:“那你还是白嫖吧。”

陆台一拍掌,“我就说辛苦兄与我是一般妙的人,这么投缘,不拜个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说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陆台点点头,竟然烧香去了。

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个。

辛苦难得走出茅屋,跟陆台在崖畔并肩而立,望向山脚那边。

袁滢蹲在不远处,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个,陆台笑着帮忙介绍起来:“白玉京玉枢城的张风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倾盆时节到来,估计他就跨过剩余半步了,厉害吧。走在张风海屁股后头的,是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说是聂碧霞也行,差一点就是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张风海并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师师行辕,道号‘摄云’……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滢立即站起身,跑到陆台身边,“哪里哪里。”

陆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张风海身边的一个女子,她身材苗条,却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的装束。而且因为在镇岳宫烟霞洞内,常年劳作的缘故,让她显得肌肤黝黑,要说美人,确实沾边,但是从姿容俊美至极的陆台嘴里说出来,好像就有点名不副实了。

师行辕是三者当中境界最低的,所以无法知晓山巅那边的对话。

吕碧霞却抬起头,举目望去,结果那个雌雄难辨的家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长久借住、或者说隐匿在“师行辕”魂魄中。

至于师行辕,是自己变着法子进入的烟霞洞。

离开那座囚牢,师行辕当然暗自庆幸,她这辈子都不想故地重游了。

在那座烟霞洞内,师行辕的仙人境,已经被一点点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独有一点遗憾,就是那块长势喜人的麦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见不着了。

陆台蹲在地上,揉着土狗的脑袋,抬头笑道:“辛苦兄,不如我们打个赌?”

辛苦摇摇头。

陆台就是个话痨,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处这么久,辛苦还是没能习惯。

陆台就换了个法子,跟那个张风海打了个赌,赌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就得答应他陆台一件小事。

张风海毫不犹豫就答应此事。这位主动舍弃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没有询问对方是谁,是什么小事。

陆台感慨万分,“不愧是我们张宗主,大气磅礴,跟着他混,肯定能吃上饱饭!”

之后张风海就走到山顶,先将那“道祖歇脚处”的一片石给打落山脚,滚入弱水中,再去屋内找辛苦谈事情。

别说是师行辕,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吕碧霞和一贯心大的袁滢,都大吃一惊。

唯独陆台的惊吓模样是假装的,朝张风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张宗主,霸气无匹!”

辛苦坐在桌后,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万杵墨锭,张风海双臂环胸,斜靠门口,说道:“我打算以闰月峰作为宗门选址所在,你觉得呢?”

辛苦皱了皱眉头,“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这个。”

张风海说道:“你不用当宗主,你也不合适当,当也当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门谱牒上边挂个名即可,我来当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张风海笑道:“先别生气,在道祖散道之后,青冥天下,还有一场变天,你躲不掉的,与其等,不如争先。”

辛苦问道:“你跟陆台是事先约好的?”

张风海摇头道:“头回见。”

陆台扯开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鉴!”

辛苦冷笑道:“如果没有记错,道祖亲口说我有三宝持而宝之,在慈在俭,在不敢为天下先。”

张风海沉默片刻,“你这个人脑子有点不灵光。”

陆台跳脚怒道:“张宗主你放肆,不许这么说我家辛苦兄!”

张风海笑道:“不过你的脾气是真好,这都能忍他这么久。”

陆台趴在窗台那边,解释道:“我们张宗主的意思呢,不复杂,是说他已经脱离白玉京了,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两说呢。然后就是道祖说的金科玉律,搁在青冥天下,谁都适用,都得听,不服气也得忍着,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么都半点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独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来这里,张宗主是一样的理由,不过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着有个阔气的待客处,以后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张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让他觉得不对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轨。”

吕碧霞深呼吸一口气。

师行辕更是道心不稳。

如果不是那个家伙道破天机,她们其实根本不知道张风海到底想要做什么。

山顶唯有松涛阵阵如潮水。

还是那个家伙打破沉默,“张宗主,毕竟是道祖歇脚处,咱们还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觉得没面子,我可以喊上吕姐姐一起去弱水捞石头。”

听到这番混不吝言语,吕碧霞和师行辕,还有袁滢,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辛苦说道:“等你跻身了十四境再来谈此事。”

张风海点头道:“可以。”

其实是同样一句话,两个意思了。

先前是说等张风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现在辛苦的意思,则是你如果能够跻身十四境,就有资格在此闰月峰,开宗立派。

陆台搓手道:“好,谈拢了就好,得庆祝庆祝,不如我们杀狗吃肉吧,大冬天炖狗肉,那滋味……”

袁滢第一次与陆台有不同意见,瞪眼道:“陆台!”

陆台笑容灿烂道:“就是看你们一个个这么闷,开个玩笑,解解闷,看把你紧张的。”

之后两拨人就算在这边住下了。

有陆台在,双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处最近月。

这天夜幕中,陆台拉上辛苦,众人很随意挑选一块石头坐在上边,各自喝酒,在陆台的带领下,开始展望未来。

莫名其妙就凑一堆的六个人,按照先后顺序,辛苦。陆台,袁滢。张风海。吕碧霞,师行辕。

一座暂时还没有宗门名称的山头,一个纯粹武夫,五个练气士。

按照陆台的设想,宗主必须是张风海,掌律祖师吕碧霞,负责管钱的,是师行辕。

首席供奉,本该是辛苦。但是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绝了。

于是陆沉就毛遂自荐,当仁不让了。袁滢就顺势成了次席供奉。

“我们这座宗门,有十个人,足够了。再多就是养废物了。师姐姐,你瞪我干嘛,又没说你。”

师行辕无奈道:“我都没看你,瞎说什么。”

她确实没觉得陆台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那就是我误会师姐姐了。”

陆台哦了一声,“我们这座宗门,以后最多最多,总计十一个人。然后每过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补一人。”

“跻身了天下十人、候补十人之列,可以不动。成为天下前十的纯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总有一天,我们这座宗门,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别愣着了,给点掌声。”

张风海只是高高举起酒壶。

吕碧霞面带微笑,这样啊,确实有点期待了。

师行辕抬头望向天边两轮明月,神采奕奕,看来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滢使劲鼓掌。

结果陆台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言语,“师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肤衬托得愈发黑了。”

师行辕气笑道:“你总跟我过不去,只知道捡软柿子拿捏,有本事说吕碧霞啊!”

陆台羞赧道:“这个说法,旖旎了些,容易让人误会。”

师行辕嗤笑道:“只会嘴花花的货色。”

吕碧霞点头道:“色厉内荏,估摸着没两下功夫,就得来句‘容我歇一会儿’。”

陆台双手抱拳,“怕了你们,认输认输。”

张风海大笑起来。

辛苦绷着脸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陆台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来圣贤天地之替身。当今豪杰者星宿之显化。今夜有幸与诸位共饮,不够不够,远远不够,相约千年后此月此日再饮,我先醉!”

砰然一声。

原来是陆台后仰睡去了。

袁滢尴尬道:“我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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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的城头之上,在一个在此赏景的老人身边,满头雾水赶来此地的荀趣停下脚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见过洪郎中。”

相貌清癯的老人点头致意,笑道:“今天临时把你喊来这边,是因为有个人刚刚进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较合适。”

老人没有穿官服,事实上,除了参加朝会,这位正五品官位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么拘束了。

这属于大骊官场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个,是最符合既清且贵这个美誉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选司,就是老人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了,名义上,两位礼部侍郎可以共同决定大骊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过考核,但真正管具体事情的,其实还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这个显赫位置,是被称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声问道:“师父,此人跟陈先生那边有关系?”

老人点点头,伸手指向一个走在街上的外乡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实不属于落魄山修士,但是当年陈平安在书简湖的时候,一直把曾掖带在身边,是青峡岛的隔壁邻居,靠着运气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经是五岛派的掌门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头把交椅,所以他这次入京的路线,刑部那边的谍报,早就送到了我们的祠祭清吏司。因为他跟陈平安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我觉得还是让你出面,礼部和刑部那边也没多说什么,异议不大,一次两次的,就当是形成一个各个衙门默认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异议不大,就还是有异议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个衙署都在照规矩走,不算什么,谁还没点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