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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五章 做客(3 / 4)

作品:《剑来

只是千算万算,芦鹰都没有算到,那一粒能让仙人难测的心神,竟是兜兜转转,好像在天地间鬼打墙了。

背后那人笑道:“见风使舵墙头草都当不好,怎么当的元婴前辈老神仙?”

芦鹰喟叹一声,以相对生疏的蛮荒天下大雅言开口说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杀要剐都随你了。”

那人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芦鹰立即苦着脸,再无半点英雄气概,“斐然剑仙,我们再聊聊?只要为我留条活路,我绝对是万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掐住芦鹰的脖子,刹那之间,芦鹰别说是嘴上开口,就连心声言语都成了奢望,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说话啊。活路?别说是一个元婴芦鹰,那么多死了的人,都给你们桐叶洲留下了一条活路。供奉真人骂人和说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钱闲来无事,就坐在门槛上。

师父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管,裴钱只是伸手摸了摸发髻,再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好多年没贴符箓了。

很多年前,在年轻女子还是个小黑炭的时候,师父会帮她洗头,教她怎么打理乱糟糟的头发。没有什么山穷水恶,人心鬼蜮,师徒两人在远游路上,好像处处山清水秀。

很多年后,当她一个人行走江湖,总能听到投师如投胎的说法,她觉得老话说得真是有道理,认了师父,她就像一个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个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实这些年,师父不在身边,裴钱偶尔也会觉得练拳好苦,当年如果不练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会更好些。尤其是与师父重返后,裴钱连师父的袖子都不敢攥了,就更会如此觉得了。长大,没什么好的。但是当她今天陪着师父一起潜入府邸,师父好像终于不用为了她分心劳神,不需要刻意叮嘱吩咐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她好像终于能够为师父做点什么了,裴钱就又觉得练拳很好,吃苦还不多,境界不够高。

等到裴钱回过神,发现师父已经搬了条椅子,与那芦鹰相对而坐。

陈平安转头教训道:“大敌当前,这都敢分心?”

裴钱挠挠头,“师父在啊,就偷个懒。”

陈平安瞪了一眼。

裴钱赶紧说道:“晓得嘞,师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过说实话,哪怕裴钱站着不动,挨那元婴芦鹰一道杀手锏术法又如何,还不是她受点伤,然后他毫无悬念地被三两拳打死?

真不是裴钱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谈体魄,哪怕是那玉璞境,真是纸糊竹篾一般。

挨一两拳就喜欢直挺挺倒地装死,可劲儿坑她的钱。

只不过裴钱哪里敢与师父说这种话,求啥都别求板栗,掌律长命这个上了岁数的女子,说话还是有点水准的。

裴钱环顾四周,是一座剑气森严的小天地。

师父是剑仙了啊。

陈平安不知道裴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拉着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婴老前辈闲聊谈心。

一边听芦鹰讲那斐然流传不广的几个事迹,一边笑骂道:“狗日的东西,厚颜无耻,我可没他这样的孙子。”

芦鹰心中悲凉万分,斐然剑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义何在?

陈平安倒是不介意芦鹰坚信自己是那斐然。

最好金顶观杜含灵也是如此认为的,一旦双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势就会变得极有意思。

约莫半个时辰后,芦鹰先将那府上担任门房的符箓美人,遥遥施展定身术,再独自将曹沫客卿送到大门口,金顶观首席供奉虽然和和气气,只是神色间难免流露出几分倨傲气态,显然依旧是以前辈自居,与曹沫勉励了几句,双方就此别过。

————

姜尚真拿出了一条通体雪白的云舟渡船,当然是私人珍藏。渡船以福地月色与白云炼化而成,夜中远游极快,品秩与落魄山的“翻墨”龙舟差不多。

姜尚真没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说是还需要在云窟福地再待个把月,等到胭脂台的三十六位花神评选完毕,他再动身去天阙峰碰头。

白玄比较乐呵,终于能够人手一间屋子了,周肥老哥这样既有钱又仗义的朋友,值得结交。

九个孩子当中,孙春王一直没有露面,始终被崔东山拘押在袖里乾坤当中,崔东山很好奇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在里边到底能熬几个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古怪,可能是一块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块铁,凶狠锤炼,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将其打碎复归圆,

可能是

所以也不是所有剑仙胚子,都适宜在崔东山袖中磨砺道心,除了孙春王,其实白玄和虞青章都比较合适。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掏出一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问道:“听小胖子说在簪子里边练剑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实挺哑巴的,除了吃饭练剑睡觉,至多是与虞青章借些书看,冷眼冷脸的,让人觉得很不好相处。怎么一见着我先生,就大变样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怯生生道:“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不够真诚啊。”

白玄耷拉着脑袋,沉默许久,抬起头,望向远处的云海,云海落日,风景奇绝,很像家乡城头。

崔东山说道:“为什么要给自己取个小小隐官的绰号?”

白玄低声道:“我师父是龙门境剑修,师父的师父,也才金丹境。其实我们仨都很穷的,为了让我练剑,就更穷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是一位女子?”

白玄嗯了一声,“长得不好看,还喜欢骂人。我小时候又贪玩,每次被骂得伤心了,就会离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边逛一圈,埋怨师父是个穷光蛋,想着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钱的剑仙收为徒弟,哪里需要吃那么多苦头,钱算什么,”

小时候。

其实这会儿的白玄,也还是个孩子。

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在战场上是不是受了重伤,她去世前,你一直陪着?”

白玄沉默很久,最后点头,轻声道:“也没一直,就只是陪了师父一宿,师父撤出战场的时候,本命飞剑没了,一张脸庞给剑气搅烂了,如果不是隐官大人的那种丹药,师父都熬不了那么久,天不亮就会死。师父每次竭力睁开眼皮子,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吓人,她每次与我咧嘴笑,就更吓人了,我没敢哭出声。我其实晓得自己当时那个样子,没出息,还会让师父很伤心,可是没办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会那么害怕满脸血污的女鬼。

白玄轻声说道:“那场架,没打赢,可咱们也没打输啊,所以我特别感激陈平安,让我师父,师父的师父,都没白死。”

崔东山问道:“过去这么久了,有没有想跟你师父说的?”

“没想过。”

白玄摇摇头,想了想,说道:“大概会说一句,我会好好练剑,师父放心。”

孩子神色专注,在想师父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

刹那之间。

天地茫茫,然后白玄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女鬼,认出她是自己的师父。

师父在看着他。

白玄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有好多话想要跟师父说,而且也不怎么怕她的模样了。

白玄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抓住她的袖子。

崔东山站在师徒二人的身后远处,远远看着这一幕。

渡船上,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边,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难。

裴钱安静坐在一旁,在师父篆刻完底款后,问道:“师父是要送给青虎宫陆老神仙?”

清境山天阙峰,青虎宫陆雍。

裴钱印象深刻,是个极其会说话的老神仙,与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绝。

师父说此次往北,歇脚的地方就几个,除了天阙峰,渡船只会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师父要去见一见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据说已经卧病不起的姚老将军。

陈平安笑着点头,“见面礼嘛。”

那枚印章的边款:心善是最好的风水。

底款:清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书籍,买自驱山渡集市,“回屋子抄书去。”

裴钱却没有挪步,取出了纸笔,在师父这边抄书。

陈平安也没拦着,起身看着裴钱的抄书,点头道:“字写得不错,有师父一半风采了。”

裴钱刚要说几句诚心言语,师父就弯曲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提醒道:“抄书写字要专心。”

陈平安坐回位置,拿起一本书。

弟子抄书,师父翻书。

与大泉王朝南方边境接壤的北晋国,比起南齐唯一好点的,就是延续了国祚,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总算恢复了几分生气,

而南齐的京城,作为曾经蛮荒天下一座军帐的驻扎地,一国山河的下场,可想而知。文武庙全部捣毁,至于城隍、土地,山水神祇,悉数被桐叶洲本土妖族占据高位,从庙堂到江湖,已经不是乌烟瘴气可以形容的了。

这天陈平安走出屋子,来到船头,裴钱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边跟着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会路过金璜府地界?”

裴钱使劲点头,估算了一下,“约莫八百里。”

她还以为师父会忘了这茬。

遥想当年,只有她一个人陪着师父游历桐叶洲,裴钱第一次亲眼见到山神娶亲的敲锣打鼓,后来还无意间卷入了一场山神水君的厮杀。

与师父重逢之前,裴钱独自一人沿着旧路线游历桐叶洲,期间就经过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钱没去拜访的念头。

那位北晋国的金璜府府君,当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带人设计,沦为阶下囚,给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曾想却因祸得福,逃过了那场劫难。

裴钱与师父大致说了一下金璜府的近况,都是她先前独自游历,在山下道听途说而来。那位府君当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她还成了邻近大湖的水君,虽说她境界不高,但是品秩可相当不低。据说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笔,已经传为一桩山上美谈。

陈平安笑道:“正好,当年我与那位山神府君,约好了将来只要路过就去金璜府做客,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东山在栏杆上散步,身后跟着双手负后的白玄,白玄身后跟着个走桩练拳的程朝露,崔东山喊道:“先生和大师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给我了。”

白玄身后背了一把竹鞘竹剑。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跃,期待不已。

山神府唉,多稀罕的地儿,她们都没瞧过呢。

陈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带着裴钱和两个小姑娘御风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