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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七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3 / 4)

作品:《剑来

汪幔梦自嘲一笑,“崔东山,别试探了,虽然不清楚你到底为何如此阴魂不散,缠上我们这些蝼蚁,但是说实话,我真心不觉得我们这拨无根浮萍似的废物,值得你这种人浪费时间,两颗谷雨钱,很多吗?对我们来说,当然很多,十几号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挣了这么多,像那钱猴儿他们几个,可能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但是对你来说,两颗,甚至是二十颗谷雨钱,又算什么呢。”

“钱猴儿几个,不是什么可能,就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因为跟你和洪稠都不一样,他们见着了谷雨钱,第一印象,不是奇怪我为何可以拿出谷雨钱,而是疑惑,在那边猜测第三种神仙钱,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东山低头弯腰,摊开手掌,靠近炭火,“你刚才说‘你这种人’,怎么讲?怎么就觉得我跟你们不是一种人啦?”

汪幔梦说道:“说不上具体理由,就是这么觉得。”

崔东山问道:“那你觉得我先生呢,跟你们是不是一种人?”

汪幔梦无奈道:“可能吗?”

崔东山默不作声,炭火光亮映照得那张俊美脸庞愈发白皙,轻轻翻转手掌烤火,掌心朝上。

汪幔梦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曾经有过谱牒身份?”

崔东山笑道:“因为你就像半个吊死鬼,解不开脖子上边的绳索,手摸不着房梁,脚踩不着地面,没死透,又活不过来,不上不下的,瞧着可怜。”

汪幔梦笑道:“怎么就可怜了?我怎么自己都不觉得可怜。”

崔东山搓手道:“没力气去自怨自艾的可怜,才可怜,无可奈何,没法子,还能如何,就这样。”

汪幔梦默然,学那白衣少年,低头弯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有些书,滋味太苦,不忍卒读。

汪幔梦出身一个桐叶洲北方的小国,宗主国是那堪称庞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经是当之无愧的桐叶洲北部强国,如今恢复国祚,虽说大伤元气,可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的师门,是桐叶洲一个不入流的山上门派,旁门左道都算不上,说是歪门邪道,半点不委屈,只不过披了层光鲜亮丽的外衣,在那个虞氏王朝的藩属国境内,也能作威作福,加上许多师门前辈、同辈师姐妹,都是一国公卿的妻妾。除了掌门人是位龙门境的老神仙,相传还有一位闭关多年的金丹老祖坐镇山门,所以她当年上山之初,是很憧憬的,而且充满了骄傲。

但是她那个所在门派,多是女修,师门前辈传授的,除了    术法        也是房中术。正经道书没几本,春宫图倒是一大堆。

很多明明没有修行资质的少女,只要相貌好,是美人胚子,都收。

据说自家门派真正的靠山,是那虞氏王朝那个作为山上仙家领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钱的通天人物,是个女子,叫苗鱼,又据说她是青篆派高掌门的半个道侣,没有名分而已,苗鱼手握财政大权,比虞氏王朝的户部尚书半点不差了。

有些人,历经坎坷,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但是有些人生如船搁浅,水道提纲如一线,进不得,退也不得,原地鬼打墙。

好像做多错多,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就像被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一语中的,说来说去,无非是“就这样”三字。

她曾经与几个同门师姐师妹,还有一拨别家仙府的女修,并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里边,被一拨神色倨傲的谱牒仙师,拉上几个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朝她们指指点点,睡的就是仙子,山上女修。

对此她早已麻木了。

洞府境,只要跻身了洞府境,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但是直到那场导致一洲陆沉的惊天变故来临,汪幔梦也不曾跻身洞府境,她与那些仓皇失措如同丧家犬的师门祖师不一样,她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有几分解脱意味的轻松,她不愿跟随同门躲入青篆派避难,就找到机会,一走了之。哪里顾得上她,都在忙着凑巧给虞氏王朝的达官显贵,爬上豪阀家主、世家子弟的床榻,在那条逃难路上,门派的名声算是彻底烂大街了,反正直到那场劫难临头,汪幔梦才知道,自家门派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金丹祖师。

在汪幔梦看来,作为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黄庭那样的女子。

还有那个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当皇帝了。

崔东山看着她,微笑道:“想不想以后亲眼见一见黄庭和姚近之,近距离看一看她们到底是怎么个活法?”

汪幔梦回过神,悚然一惊,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

显然是勾起了妇人道心中的最大阴霾,这些个“家学深厚”的谱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践人的手段,实在是让她心有余悸。

再者,一个能够聆听旁人心声的修士,必然是传说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东山说道:“你其实也知道山上的谱牒修士,不全是手段歹毒、狼心狗肺之辈,只是跟洪稠如出一辙,赌输了两次,就不敢赌第三次了。你的第一次小赌,是赌自己的传道人,不会对你见死不救,赌输了,第二次是赌自己的心智、手段,女修身份,暂时的委曲求全,忍辱偷生,相信总有改善局面的一天,结果还是输了,看不着半点希望,不得不认命。”

崔东山双手笼袖,“有些话呢,在先生那边,我是绝对绝对不敢说的,在你这边,就没啥忌讳了。”

崔东山指了指外边的大雪,“自古隆冬大雪,冻不死半个有钱人,但是前些年那场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和谱牒仙师无一幸免的浩劫,就不一样了,好人坏人,富人穷人,都遭殃了,可是最少,至少冻死了很多早就该死、但是在我们        看来    恶人无恶报    ‘天不收’的人。”

“也对,还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梦眼中,是享尽了福才去死的,这辈子在阳间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么个死法,好像都不亏。所以你还是觉得有几分憋屈,不够痛快。”

“不用太担心,到了下边,他们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还债一事,历来报应不爽。”

汪幔梦抿起嘴唇。

一个每天把无所谓摆在脸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有所谓的。

就像汪幔梦由衷仰慕太平山,就去那边游历了,都不敢去太平山的山门口。

好像被她看一眼山门牌坊上边的“太平山”三个字,都是一种对太平山的亵渎。

崔东山笑道:“我跟太平山不熟,但是我先生,与新任山主黄庭,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关系,唉,你以后真得改改,别把天下事都往男女事上边靠。如今我家先生还是太平山的记名供奉,所以你要是愿意去太平山修行,我可以请先生帮忙引荐给黄庭,你放心,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学生,而我的那位先生,只要是他点头答应下来的事情,就没有他做不到的。”

汪幔梦都快被这个白衣少年给弄疯了,满脸神色疲惫,倍感无力道:“崔东山,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她倒是不觉得对方是觊觎美色,想要睡她?就这“少年”的容貌,谁睡谁都不好说呢。

崔东山再次翻转手掌,自嘲道:“我确实一直在想我们为何会想,以及如何想。这两个问题,困惑我们多年。”

曾经在杨家铺子,与那个曾经被先生称呼为“杨爷爷”的老人,崔瀺与对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

杨老头询问那件事如何了,很凑巧,差不多刚好就是今夜汪幔梦误打误撞问出口的问题。

当初崔瀺神魂分离,一分为二。崔瀺观看崔东山的心念,一天之内,念头最少是两个,最多是七万余。崔东山反观崔瀺,最少三个念头,最多八万。“两人”各有优劣,比少,只差一个,比多,相差一万。

要知道这种“起念”,可不是道家所谓的离境坐忘,也不是佛门的打坐参禅,否则练气士的闭关,心神沉浸,收束心念并不难。

至于凡俗夫子,如果误以为睡觉,就可以不起念头,大谬矣。

崔东山微笑道:“睡觉睡觉,是睡且觉,睡的是形骸体魄,这种休歇,是三魂七魄中七魄的一种休养,觉的,便是神思,便是三魂,只是许多人清醒过后,记得诸多模糊的梦境,有些人则误以为自己是无梦而寐。就像许多人在梦境中会有坠崖之感,其实就是一种轻微的魂魄相激。而人族之所以能够成为万灵之首,究其根本,就在于‘有梦’,相较于妖族修士,这就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天生开窍,相较于我们人族练气士,妖族的坚韧真身,既是它们在大地之上生存的依仗,又何尝不是一种坚固的牢笼。”

崔东山是有打算的,未来九个亲传弟子,比如瓷人高低,谢谢,胡楚菱,蒋去他们几个,崔东山会分门别类,因材施教,与他们倾囊相授,精心栽培,极有耐心。

崔东山还会再收取九个只是名义上的嫡传弟子,这类收徒就很随意了,只看眼缘和心情好坏,当然可以是钱猴儿,也可以是眼前这个八十岁高龄才是洞府境修为的汪幔梦,甚至可以是年近半百的六境武夫洪稠,相对而言,洪稠的武学资质,不算太差,只是没遇到明师指点,否则跻身七境不难,毕竟天底下任何一个金身境武夫,甭管是不是纸糊竹篾,都可以跟武运沾边了。

汪幔梦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离题万里的古怪问题,“那么多的死人,当真管得过来吗?”

崔东山笑道:“管得过来,而且几乎没什么错漏。”

汪幔梦摇摇头,显然不信,“地府酆都那边,难不成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冥官胥吏鬼差?”

就像城隍庙,一国之内,从都城隍,再到州郡县三级城隍,加在一起,拢共才几座?

崔东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庙,主要功用还只是接引为主,只是一审,更多是将功过得失记录在册,类似阳间衙门掌管鱼鳞册的户房而已,至于酆都那边,各类鬼差数量,哪怕加上一些临时设置的官职,有点类似阳间朝廷里新科进士在各部衙门的‘行走’吧,总数确实不少,但是远远没有到几百万那么夸张的地步,也确实不用那么多,至于具体是如何运转的,说简单也简单,一座一座衙门,就等于阳间人过日子,一个年关一关过。说复杂也很复杂,如果细究,这里边的规矩,繁复且缜密,大致说来,就是用那几条根本的、底层的、不可摇动的规矩,撑起了千百条界限分明的细微规矩,前者允许后者有小幅度的摆动,如此一来,归功于主干分明,脉络清晰,所以万年以降,那边始终井然有序,赏罚分明,当然这里边有些真正属于盖棺定论的评定功过,在阳间人看来,还是有诸多无法理解之处的,汪幔梦,你要是对这些真感兴趣,可以去问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补,以后说不定,古丘还有希望入主新大渊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庙。”

汪幔梦将信将疑,问道:“你怎么会了解这些内幕?是从哪本冷僻的志怪书上看来的?”

崔东山笑道:“因为我去过酆都啊。”

府县城隍,州城隍,京城都城隍庙,各级城隍内,文武判官,诸司神灵,再加上牛马将军,日夜游神,枷锁将军,这些是城隍庙的常设官职,就像阳间朝廷里边的清流官身,其余就都是胥吏鬼差了。一座城隍庙的大小,主要还是看诸司衙署的数量多寡,少的只有三司、六司,多的如这座州城隍庙,多达十二司。各国京城的城隍庙,要么是廿四司,如大泉王朝、虞氏王朝这样的大国,都城隍庙甚至还有卅六司。

而中土神洲灵芝王朝境内,有座天下第一城隍庙,更是多达六十二司之多。

那位神位品秩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爷,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

负责坐镇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宁。麾下四员神将,分别姓甘、柳、范、谢。

汪幔梦忍俊不禁,“崔郎又说大话。”

崔东山一笑置之。

同样的话语,若是先生说出口,谁不信?

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东山冷不丁说道:“洪稠本就不该从这边带走一颗谷雨钱。”

汪幔梦战战兢兢问道:“那我呢?”

崔东山笑道:“你无妨。”

汪幔梦幽幽叹息一声,明儿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还是算了吧,这笔神仙钱,不出意外,会是他以后在新大渊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场进阶的敲门砖。要是她真开口了,估计只会被洪稠骂个狗血淋头,怀疑她是不是见异思迁傍上个小白脸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在对面的宅子里边,生闷气,怀疑到底是不是她与崔东山合伙设局骗他的钱吧。

崔东山瞥了眼汪幔梦,笑道:“对了,我所谓的‘带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梦掩嘴娇笑不已,抛了一记妩媚白眼,回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笑骂道:“他娘的,想啥呢,你跟我们家的老厨子和大风兄弟,要是见了面,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梦双手十指交错,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当好人难,见过了坏人,想要有样学样,结果发现,坏又坏不到哪里去,这就叫两难。”

崔东山说过了道理,随即打趣道:“好姐姐,少皱眉头少叹气,愁眉苦脸多了,一个人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为何蛾眉憔悴,没道理嘛。”

汪幔梦说道:“崔郎学问是高,却真心不适合安慰人。”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汪幔梦,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汪幔梦心一紧,嘴上不饶人,“神仙打架吗?”

崔东山白眼道:“总这么说话就没劲了。”

要是你敢这么跟我先生说话,才算真正的胆识!

随即崔东山笑嘻嘻从袖中捻出一颗小暑钱,刚刚从洪稠手上赢来,“有钱拿的,至少一颗小暑钱,等于白送给姐姐。游戏的规矩很简单,你什么都不用说,就是想一想过往之人,在脑海中过一遍,也别管对方的身份,见过几面,只要能够想起来,记忆再模糊都无所谓,多多益善,想得多,挣得多,超过一百人,就可以拿走这颗小暑钱,超过五百人,我再给你一颗,过了一千人,又是一颗小暑钱,如何?是不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如果超过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还可以再送姐姐一颗谷雨钱。”

言语之际,崔东山拧转手腕,多出了两只空白棋罐,收回手后,悬停空中,用眼神示意汪幔梦可以开工挣钱了。

汪幔梦满脸迟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这么简单?”

崔东山置若罔闻,懒得搭话,他只是双指并拢如捻子状,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数颗雪白棋子,依次丢入一只棋罐当中去。

显然汪幔梦在沉默之际,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几位“故人”,然后又被崔东山“撷取”,显化为一颗颗棋子。

有个老王八蛋,曾经有过一个猜想,灵感来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亿万,又能合拢唯一。

于是崔瀺就假设,天下所有有灵众生的思想,源头都位于同一座“水池”。

所有的念头,就是一朵朵跃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梦思量片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能够影响到当下的处境,说不得还真能白赚三颗小暑钱?

在这之后,棋罐里边的白子越来越多,但是也开始陆续出现黑色棋子,被崔东山丢入另外一只棋罐。

汪幔梦已经顾不得如何震惊,无所谓了,今天在崔东山这边已经见识过太多的匪夷所思,见怪不怪,习惯就好。

因为每当她间歇记起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时,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来的棋子,就会是黑子。

大堂之内,只有双方脚下的那只火盆,偶尔响起木炭的崩裂声,屋外的大雪越下越大,院内积雪肯定可以没过脚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