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拒北城挂匾庆功,龙象军重创莽骑(1 / 3)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市井百姓,盖房子是头等大事,而寓意新房建成的架横梁,又是第一等大事。那么一国州郡或是边塞要隘,城池或是军镇建成之日,挂匾的寓意就等于寻常人家的起梁,故而意义重大。

今日凉州关外这座城就到了挂匾的日子。没有刻意挑选良辰吉日,而是在最后一面主城墙彻底完工之时,就一致通过决议:当日挂匾,不得延误!并非督造建城的那一大帮北凉大佬不在乎,实在是形势紧迫,顾不得那些锦上添花的事情。否则以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领衔的那拨文官,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将近一整年,几乎人人每天都要跟着将士役夫一同吃黄土喝风沙,投注了那么多心血,岂会不想找个黄道吉日挂起那块匾额?这种深厚感情,也许不比闺女出嫁来得少了。

这座城池的建造,可能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但规模犹胜西北第一边城虎头城,而且耗时更少。除去一万大雪龙骑军,以及“渭熊”“脂虎”两支重骑军九千余骑,几乎所有凉州边军都轮换参与城池建造,当然也征调了关内凉陵幽三州所有军户匠户青壮,加上络绎不绝自己前往凉州关外的北凉百姓,建城人数始终大致维持在十数万左右。历史上所谓以举国之力建造一座雄城巨镇,往往还讲究节约民力不误农时,大多是“三十日罢,速建面墙”,然后断断续续历时数年才得以竣工,可北凉这次几乎耗尽清凉山徐家家底的大兴土木,根本就是破釜沉舟一般的壮举,仅是用以版筑主墙的黄土,就挖空了城南龙首、虎尾两座小山!

才清晨拂晓时分,李功德便和比邻而居、担任督造副使的那位墨家矩子宋长穗,一起早早起床。登上城头后,漫步在那条宽阔的走马道之上,不知何时体重已经清瘦了二十斤的经略使大人,下意识习惯地跺了跺脚,双鬓霜白的老人然后得意一笑,有我铁公鸡李功德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着,能有谁偷工减料?何况也绝不会有谁胆敢懈怠。这不光是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事情,而是一个最浅显的道理摆在所有人面前:“此城在凉州在,此城亡关内亡!”一辈子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北凉文官领袖,虽然模样消瘦许多,但是身子骨瞧着倒是硬朗许多,如果陵州官场文官能够来此,看到这位李大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甚至恐怕都要认不出来,李功德身上那种公门修行积攒大半辈子的油滑之气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无形中散发出的那种唯有出身将种门庭才能有的豪迈气概。老人到底是文人出身,伸手摸着内侧矮墙,嘿嘿笑道:“以往在清凉山那座武多文少的议事堂,总是听不明白大将军跟那些糙汉子在说什么,什么走马道啊女儿墙啊,我是到了这里才恍然大悟。就像这堵女儿墙,其实早就在书籍上打过交道了,好些边塞诗文里头都吟唱过,名‘睥睨’。女儿墙女儿墙,还是这个叫法好听顺耳,每次在这城头走一遭,我都要想起家里负真那个让人不省心的丫头。以前吧,是翰林那家伙让咱这当爹娘的倍感无奈,风水轮流转哪!如今想来,还是大将军有先见之明,说世间父母养儿女,往往是越往后,儿子越好养活,女儿倒是越麻烦。”

宋长穗沉声道:“老李,你也知我从不是那种喜欢夸人的人,你家翰林,真是不错。龙眼儿平原一战,打得漂亮!包括北莽董卓麾下乌鸦栏子在内,所有精锐斥候全军覆没,这一仗,委实大快人心!”

嘴唇干裂的李功德捻须而笑:“对嘛,这种事情,就得外人来夸才舒服,我当爹的说再多也总是味道不对。说实话,老宋,你也真够沉得住气,我等你这些话可等了好一段时间了!都快把我憋出内伤了。”

宋长穗无奈道:“在这之前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半点气力跟你说些闲话。”

李功德感慨道:“倒也是,我自诩这辈子当官颇有心得,总之成天琢磨来琢磨去,都在琢磨别人,虽说也不能说全然不做事,可如这般事必躬亲,无法想象,感觉就像在短短一年里,把我李功德一辈子欠下的官场务实都给还上了。”

宋长穗会心一笑。

李功德突然一巴掌重重拍在箭垛上,大声道:“这么好的城墙,如果还是守不住的话,别说被北莽蛮子杀了,就是骂也要被我骂个半死!”

宋长穗愣了愣,然后环顾四周,城内外又是那副最熟悉不过的建城场景,号子声此起彼伏,虽说脚下这座巨城已经可以挂匾,可依然有相当规模的工程要继续,这位墨家矩子轻声笑问道:“你当真舍得骂他们?”

原本气势汹汹的李功德顿时气焰全无,只是轻声道:“这么多北凉边军儿郎……我李功德便是舍得骂儿子,也舍不得骂他们啊。”

新任凉州刺史白煜可以前往武当山会友偷闲,但作为北凉道转运使兼副节度使的某人,则片刻不得闲,他一路马不停蹄地从流州青苍城,再途经凉州西大门户的清源军镇,直到掀起车帘子就能够望见那座关外雄城的轮廓。好像徐北枳自打离开清凉山前往陵州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奔波劳碌。当买米刺史,在辖境各地大建粮仓,担任一道转运使,运筹帷幄漕运一事,中间还曾去两淮道跟韩林私下会晤,前不久去往西域烂陀山,为流州青苍城防线带去两万僧兵,这次参加完挂匾仪式,就立即又要去往陵州,亲自盯着漕粮入凉才肯放心。

他这些年居无定所,似乎不是在马背上,就是在马车里,反正都颠簸。

这辆马车外,没有一名北凉边军精骑护送,照理说以徐北枳的超高品秩和他本人对于接下来凉莽战事的重大意义,就算派遣给他一千北凉铁骑担任扈从也丝毫不为过。

但正是如此,这位年轻谋士在徐家清凉山或是在年轻藩王心目中的地位,更显得无与伦比。

因为马车四周仅有八十人护送。

八十骑人人负剑。

吴家剑冢八十人!

当代剑冠吴六鼎,背负古剑素王的剑侍翠花,连在剑冢都能够恶名昭彰的魔头竺煌,对剑道领悟之深当世无几的赫连剑痴,张鸾泰,公孙秀水,纳兰怀瑜……

如果这还不算阵仗奢侈的话,估计天底下也没什么扈从能够称得上精锐了。

满脸疲惫的徐北枳虽然困乏至极,可仍是睡不着,几次合眼许久都睁开眼睛,干脆就盘腿而坐,从怀中掏出那本出自李义山之手的老旧笔札,轻轻翻阅。

听徐凤年提起过,听潮阁那块金字大匾,是离阳老皇帝亲笔手书。清凉山大门上那“北凉王府”四个大字,则是王妃吴素的字迹。之后如北凉关外第一城建城需要挂匾,徐骁本意是他这个大老粗就不丢人现眼了,想让李义山代劳,可是李义山不答应,人屠只好去梧桐院跟世子殿下讨教写字,到最后废弃宣纸不知装了多少箩筐,这才硬生生熬出了后来的“虎头城”三字,曾经笑言我徐骁连下辈子的字都给写完了。之后如青苍城内流州刺史府邸的那块匾额,则是年轻藩王从师父李义山的遗留笔札中选取那几个字,因为李义山之于北凉,功劳不需多说,而李义山之于流州,更是意义深远。在听潮阁和梧桐院那些珍藏古物一一散落中原之前,徐北枳和徐凤年曾经有过一场听上去很轻松闲适的对话。

“你就不心疼?”

“我徐凤年是谁啊,徐骁的嫡长子!这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识过,啥时候做过那小气人?我当年对那些外乡游侠儿,能写出佳文美诗的贫寒读书人,摆摊测字的算命先生,从来都是一掷千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哦?那怎么我刚才随手拿起那幅《稚童爬瓮图》的时候,还有把那方鱼脑冻‘山行’砚丢入箱子的时候,你眼睛都快眨得能够扇起大风了?”

“我那不是提醒你动作轻一些,磕磕碰碰,伤了品相,就不好卖。”

“还品相?无非几十几百石粮草的低贱价格,谈品相是不是有些附庸风雅啊?”

“每样物件相差个几石漕粮,积少成多,也很多了。”

“你真不心疼?”

“不心疼。橘子,这句话你都问了七八遍了。”

“哦,不知为何,每次问你一遍,我心里都挺暗爽的,比喝那绿蚁酒舒坦多了。”

“橘子,你先忙你的,我去喝绿蚁酒了。”

“最后问一句……”

“我真不心疼!”

“不是这个,我只是想问,你全部家当都这么被我糟蹋了,那你娶媳妇过门的聘礼怎么办?”

“老规矩!黄瓜!凉拌!”

徐北枳收起那本笔札,也收起了思绪,掀起车窗帘子,望向那座气势雄伟的西北新城。

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身外物,连人命都不值一文的时候,还能有什么是值钱的?

一场让无数读书人颠沛流离的洪嘉北奔,早已证明这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无数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都是先被人从泥泞地上、乡野茅厕、摊贩桌脚之下、小院角落瓦堆一一捡起,等到了不见狼烟的太平盛世,才重新值钱起来。

徐北枳原本不至于这么低价贩卖,只是春雪楼变故之后,中原版图已经有了乱世气象,距离洪嘉北奔才二十来年而已,老一辈读书人大多尚且记忆犹新,这拨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刻收拢东西,再便宜,能够比大战一起后别人白给东西恐怕都要嫌重来得实惠?所以除非是真正痴迷文人雅玩且有收藏癖好的富贵书香门庭,才会在这个当口闻讯而来。他们不辞辛苦来到北凉是一件事,能不能靠脸面靠门路买到心仪物件,又是一件事,躺在漕运上享福二十年的那撮太安城头等勋贵公卿,愿不愿意给人那份面子开后门,则是第三件事。这些个个背景深厚的漕运官员,愿意看在银子或是情分的面子上,从各自管辖漕河拿出漕粮,而在掂量掂量所处家世的大腿粗细后,足不足以与靖安道副经略使温太乙和副节度使马忠贤掰手腕,敢不敢不怕两位如日中天的边疆大员记他们一笔账,便是第四件事了!

但是真正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不在文物贱卖,甚至都不在漕粮入凉,而是北凉可以通过此举顺着那条广陵道,将鱼龙帮和拂水房两股明暗势力一直渗透到青州襄阳城!

一旦拒北城失守,凉州、流州注定荡然无存,那么北凉剩余边军兵马,便不至于太过手足无措,即使陈芝豹在西蜀早就留有后手对付徐家,北凉骑军仍是可以有一条道路去斜插中原腹地!

既然如此,徐北枳怎么能够不败家?

只是当初徐北枳开门见山提出这个意向后,年轻藩王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这让他打好腹稿的满肚子大道理都没了意义。

而在徐北枳内心深处,更藏有一份不会诉之于口的隐蔽心思。

那就是只要北凉拿下了第二场凉莽大战,那么中原逐鹿,岂能少我北凉一份?

徐北枳叹了口气,正要放下帘子,本就靠近这辆车的一骑稍稍策马靠近,笑问道:“副节度使大人这么心急入城?”

问话的人是纳兰怀瑜,一位性子泼辣却心思细腻的剑冢女子剑士,毕竟是蝉联两次胭脂评的女子,她虽年岁不小了,可依然风韵不减,尤其是背剑纵马英姿飒爽,的确是绝美的风景。

徐北枳笑问道:“纳兰怀瑜,如果我把你的佩剑卖了三四两银子,你心疼不心疼?”

纳兰怀瑜一头雾水,随即嫣然笑道:“心疼不心疼先不说,但我肯定把你揍得你爹娘都不认识!”

徐北枳笑道:“你还没回答问题呢?”

纳兰怀瑜大笑道:“不心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跟王爷的关系,你敢这么卖我的东西,我就敢去听潮阁拿更好的东西!我这把剑也就是百来年历史,材质也普通,值不了百来两银子,老娘我心疼个屁!”

徐北枳笑了笑,莫名其妙感叹道:“我挺心疼的。”

向来言行无忌的纳兰怀瑜忍不住打趣道:“徐大人,你脑子是不是给马车颠坏了?”

徐北枳突然笑意玩味道:“纳兰怀瑜,你想不想知道某人是怎么评价你的?”

纳兰怀瑜眯起眼,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当然,身为吴家剑冢的顶尖剑客之一,她比母老虎还厉害。

徐北枳放低声音道:“看你的样子是想听的。那个人说啊,纳兰怀瑜一定活得很累。”

纳兰怀瑜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徐北枳瞥了她一眼,迅速放下帘子。

纳兰怀瑜顺着他先前的那抹视线,微微低头。

好像是自己的胸脯。

纳兰怀瑜恍然大悟,也不生气,对着马车大声笑骂道:“你没贼心,他没贼胆!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躺在车厢内的徐北枳会心一笑,缓缓闭上眼睛。

其实那句欠揍的点评,徐凤年当然没说过。

不过徐北枳觉得那家伙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自己就当是替他说了。

不过纳兰怀瑜的“没贼胆”一说,很有嚼头啊。

徐北枳想着这一茬,觉得挺有意思的。

闭目养神的徐北枳自言自语道:“西域密云山口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流州青苍城那边也已经开始死人,接下来就要轮到这凉州关外了。所以希望将来有一天,纳兰怀瑜,你能亲口对他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所以你要活着……你也要活着。”

最后两句话之间,徐北枳停顿了很久。

新城之外的白马集市,说是集市,实则与陵州那边稍大的小镇无异。

而这座热闹喧腾的集市,肯定是当今天下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了。有披甲佩刀巡视内外的北凉边军,有参与西域围剿魔头一役后北行至此的江湖人士,有来此做生意的各色陵州商贾,有不知死活来此领略边塞风光的中原士子,有北凉道关内三州来此参与建城的各籍百姓,有算卦解签兼帮写家书的道士和尚,有满腔热血离家出走来此投军却被拒绝的将种子弟和平民子弟,有吃饱了撑的来这儿浑水摸鱼的浪荡汉……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北凉道文官大佬三三两两,来此小坐休憩,喝喝绿蚁酒,就上一碟花生米一碗酱牛肉,忙里偷闲,来去匆匆不亦快哉。有各座书院读书人在年迈硕儒的带领下,一拨拨来此负笈游学。据说前不久连那位享誉中原的上阴学宫鱼大家,也带着饱读诗书的弟子们来此游历,更有小道消息说那位家学渊源的鱼大家,与咱们王爷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所有人或忙碌或悠闲,但都心知肚明,当这座新城出现年轻藩王身影的那一刻起,第二场凉莽大战,才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千年以来,无论中原还是草原,堪称世间数量最多的骑军,将要一路向南,直到撞上那支战力最强的铁骑!

今天便是这座拒北城挂匾之日!

烈日当空。

白马集市越来越多的人不由自主地沿着东西两座城墙,向北簇拥而行。

然后是那些参与建城的役夫百姓都得以停下劳作,从东西大门离开城池,加入那两条声势浩大的密集队伍。

拒北城拒北城。

正门自然在北!

北凉边军战刀所指,徐家铁骑长枪所指。

已经向北二十年!

中原百姓如何认知,离阳朝廷如何算计,我北凉铁骑甲天下,从不屑理会。

分别以北凉都护褚禄山和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为首的众多文武官员,都已经汇聚在拒北城正门下,架起了云梯,只等将那块覆以北凉徐字王旗的匾额,高高升起,最终悬挂于城头。

一万大雪龙骑军,如白雪翻涌在大地之上。

在袁左宗一马当先的率领下,最先停马于拒北城以北的辽阔空地上。

紧随其后是两支重骑军,脂虎军和渭熊军分别停至大雪龙骑军左右两翼。

最后是何仲忽和周康麾下的北凉关外左右骑军。

马蹄雷鸣之后,是短暂的寂静无声。

不知是谁最先抬起头望去,所有人都看到遥远处的天空,一抹璀璨白虹缓缓划破天际。

那道白虹轰然落在城头!

等到他现身露面之后,李功德和褚禄山相视一笑,开始让人抬起匾额。

那个年轻人等到巨大匾额悬在城门之上后,缓缓抽出腰间战刀。

与此同时,城下骑军,人人默然拔出北凉刀。

水深而无声。

北凉铁骑的马蹄声,便是天底下最雄壮的战鼓声。

徐刀。

拒北。

那一幕场景,再过百年千年,亦是大风流。

城头大阅和挂匾之后,经略使李功德便领着徐凤年去往临近南门的大将军藩邸。主道贯穿南北,城内文武衙署都位于藩邸两翼,一路上身为两位总督城官之一的李功德滔滔不绝,说起这座边关雄城的主城墙高度、夹城复道的长度、城头床弩张数、箭矢甲胄库存量等等,堪称如数家珍,精准得就像是在汇报自家某某箱子放了多少银子、某某柜子搁有多少颗铜钱差不多。

经略使大人甚至连任意一面主城墙能够承受多少架北莽投石车的集中轰砸、多少北莽士卒蚁附攻城等事宜细节,皆是能够脱口而出,以及脚下众人这条中轴线之上的兵力调动,一旦主城门被攻破之后如何建起第二道防御与关键时刻小规模骑军如何协防,老人都了然于胸。不说徐凤年刮目相看,褚禄山和袁左宗都有些面面相觑,锦鹧鸪周康和步军副帅顾大祖等诸多将领更是个个瞪大眼睛。以前塞外江南的陵州是公认“权在钟家,钱在李家”,北凉道官场都知道这只铁公鸡为官有术且生财有道,还真没听说李功德做起事情来,也能这般滴水不漏!

临近那座尚未完全建成的大将军藩邸,李功德突然笑道:“一座拒北城,用光了采自西蜀南诏深山老林然后在我北凉储存多年的巨木,建城所需巨石更是几乎将那大屿洞天给凿了个底朝天,不说这些远的,想必诸位将军登高南望,已经完全看不到龙首、虎尾两座小山。从最先的关内驻军陆续北调关外建城,再到之后大部分边军都轮番投身此间,关内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说到这里,老人停下言语,笑眯眯。

李功德这位原本在北凉武将中官声口碑极其不堪的文官,此时此刻,那种毫不遮掩的意气风发,哪里还有早年清凉山议事堂上那位徐家佞臣的半点影子?

那时候,恐怕除了“师出同门”且当时品秩不高的褚禄山,没有谁愿意搭理一州主官的李功德,清流名士严杰溪自然是不屑与之为伍,就连如今已经辞官卸任原凉州刺史的田培芳,早年也始终拉不下脸与此人称兄道弟。当初北凉决意要兴建拒北城,所有人都误以为年轻藩王并非真打算让李功德主持大局,而是要将这位把陵州官场折腾得乌烟瘴气的经略使大人发配关外,就此雪藏起来。一来名正言顺地将其贬谪,二来好为徐北枳、陈亮锡或是常遂等嫡系心腹铺路。殊不知李功德还真就在拒北城这里站稳脚跟了,宋长穗、田培芳、王林泉,负责三个具体方向的总督副监,唯经略使大人马首是瞻,根本就没有架空李功德的意思。而李功德也不负众望地很快进入角色,不得不说能够在北凉道当上文官领头羊的家伙,真要务实起来,毫不含糊。用李功德私下与宋长穗闲聊时的感慨来说,便是“杜绝仕途交游,与将士工匠同其食息,于勘探、夯土、物料、兵典、屯粮等事,皆有心得,虽然不敢谓全知,却也算不得门外汉,终能躬自指挥,成竹在胸,不误大事”。

李功德突然老奸巨猾地继续说道:“王爷,今夜的庆功宴,一切开销,清凉山可省不得啊!”

大概一辈子都没跟李功德聊过天的步军老帅燕文鸾破天荒接话道:“李大人这次打秋风,半点都不过分。”

徐凤年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北凉道转运使大人,哈哈笑道:“咱们管钱的大掌柜在这里,他如今说话比我管用。”

徐北枳犹豫片刻,然后点头笑道:“那好,本来我截留下来一只箱子,大概有大奉朝画圣隋英的两幅字画,一方旧南唐皇帝御制的绿端佛手天成砚,大秦末年的一块‘王武’玉印,零零散散十五六件,卖个五六千两银子还是不难的。庆功宴之后,你们拒北城就先去跟清凉山宋大人那边挪出来一些,回头我卖了这箱子物件,应该很快就能填上这个窟窿,而且还能有些富余,到时候都交由李大人。”

徐北枳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转头望向年轻藩王。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全场哄然大笑。

大概如今敢这么明着刺咱们新凉王的,徐北枳也算天下独一份了。

之后的庆功宴有三大场,武将便分为两拨,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刘元季和林斗房这拨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功勋老人,年纪最轻的袁左宗也参与其中,对于清凉山徐家和北凉边军而言,这位袁白熊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毕竟是在兵事之上,袁左宗是唯一能够与白衣兵圣陈芝豹拿来比较的用兵大家。北凉虽然名将悍将极多,可是真正能够让陈芝豹由衷佩服的人物,大概也就只有袁左宗了,陈芝豹多次坦言,袁左宗是离阳在春秋战事中最为被低估军功的一名大将。

北凉都护褚禄山亲自领衔另外一拨,包括汪植、曹小蛟、洪新甲和洪骠在内,而北凉道副节度使杨慎杏也现身宴会。

第三场是李功德、黄裳和田培芳联袂做东的文人筵席,多是士子读书人,多名陆氏子弟也夹杂其中。

徐凤年一场一场喝过去,虽说都是一杯绿蚁酒一饮而尽,但其实三场下来也就小两壶而已,主要是没人往死里劝酒。这也不奇怪,徐骁在世时就说过,天底下人品最糟糕的家伙,就是那些仗着自己酒量好就喜欢劝酒的,酒这玩意儿,得自己喝高了才算真尽兴,否则就只能是遭罪了。当然了,徐骁话是这么说,可只要逮着比自己酒量差的家伙,劝起酒来一点不含糊。逮着被劝酒的家伙,就说你这家伙当年打了多少场胜仗,得一杯杯喝过去,输了多少场,我徐骁都帮你记着呢,想不被穿小鞋,今儿不喝几杯罚酒,就说不过去了吧?还有谁谁听说你家孙子刚刚启蒙读书,这酒得喝。听说你儿子跟人抢女人给打得鼻青脸肿啦?你这当爹的多憋屈,得喝酒解解愁嘛!不过徐骁虽然劝酒的本事天下无敌,可是只要是在清凉山跟人喝酒,无论是跟多少人喝,他自己就没有不喝醉的,可谓逢酒必吐,如此说来,酒品倒也算马马虎虎。

别以为见惯生死的武人喝酒便更为放肆,其实文人喝酒喝开了,那才叫豪迈不羁,徐凤年就差点在酒宴上脱不了身。比如青鹿洞书院的山主黄裳就非要拉着他各自满饮三大杯,然后辞官卸任一身轻的田培芳也开始落井下石,说三杯多了,他只跟王爷喝两杯就够。如果不是徐北枳在场帮忙拦着,徐凤年估计哪怕有七八斤绿蚁的酒量,也得乖乖趴下。最后满身酒气的徐凤年和徐北枳走出这座将军府,走在那条主道上缓缓向北。

徐北枳轻声道:“李功德喝醉之前,跟我买了一件东西。”

徐凤年有些讶异,打趣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这位经略使大人,可是从来都只癖好收藏金银的,对于文玩古董一向嗤之以鼻。”

徐北枳一笑置之:“是一方小私章,既然是听潮阁的库藏,材质当然不俗,在我看来,一代代传承下来,由于经常使用,所以朱墨的沁色极佳,不过这些都是其次,你知道印文是什么吗?”

徐凤年哑然失笑:“这我哪里猜得到。”

徐北枳挥了挥双袖,不知是挥散酒气还是挥去愁绪:“是‘臣心如水’四字,即廉洁自守、清白如水之意。若说是当年严杰溪没有离开北凉,他来购买这方小印,甚至是名声还算不错的田培芳,我都不奇怪。可李功德来买这四个字,是不是滑稽了一些?”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徐北枳笑问道:“那么你再猜一猜,李功德买这四字,用了多少银子?”

徐凤年恍然道:“这次庆功宴,李功德不方便光明正大掏腰包出钱,否则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所以用了这个法子帮咱们清凉山垫上银子?”

徐北枳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两万两银子?早年天底下能够从李功德手上抠出银子的英雄好汉,就只有李翰林那家伙了。那时候喝花酒的钱,都是李翰林出的,只不过每次回家,都少不了他爹一顿收拾埋怨。”

徐北枳摇头笑道:“两百……”

徐凤年一脸愕然:“两百两银子?这个李叔叔啊!”

徐凤年开怀大笑,也是第一次称呼李功德为李叔叔。归根结底,北凉徐骁徐凤年这徐家两代人,和李功德李翰林这李家两代人,皆有很大的香火情。说句难听的,当年严杰溪叛离北凉,徐骁其实本意是要稍稍刁难一番的,不至于太过分,但绝对不会让严杰溪走得那么轻巧。倒是李功德,很早离阳朝廷那边就有消息传出,老首辅张巨鹿曾经有意让此人担任户部侍郎,统辖广陵道和江南道赋税一事。要知道当时李功德不过是一州刺史而已,虽与一部侍郎品秩俸禄皆同,可离阳京官从来有高一品之说,何况是近在天子眼前的实权侍郎?所以一介书生文人的严杰溪出走,对于离阳而言只是意外之喜,反而是李功德的留下,算是匪夷所思。至于徐凤年和李翰林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更不用多说。

徐北枳笑了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万!”

徐凤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徐北枳轻轻吐出一口气,感慨道:“是两百万两银子。”

徐北枳继续说道:“当时李功德跟我说,他这辈子勤勤恳恳积攒了这份偌大家业,本来是想要让他儿子李翰林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只是现在用不着了而已。”

徐北枳转头望向徐凤年,抬起手臂,握起拳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先前老人就是这么拍胸脯跟我说,他说我李功德的儿子,李翰林!堂堂北凉白马游弩手的校尉!还需要他爹的银子做什么?”

徐北枳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那座藩邸,重复了老人最后那句话:“我李功德这辈子可以被任何人瞧不起,唯独不能被我的儿子瞧不起!”

徐凤年双手揉了揉脸颊,轻声问道:“橘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李翰林从流州撤下来?”

徐北枳猛然怒道:“放屁!”

徐凤年笑了,抬头望向西边的流州方向:“李翰林也一定会这么说。”

流州青苍城以北,寇江淮和徐龙象已经向黄宋濮大军展开第二场正面阻击战。

赶赴流州的一千二百骑凉州白马游弩手,仅剩半数。

校尉李翰林麾下剩余六百袍泽。

秋高马肥,水草丰茂。

可是从北莽姑塞州再往南边走,景象就显得有些荒凉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