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程白霜悟道跃境,张圣人武当寻衅(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屋内顿时响起一声比佛门狮子吼还威严的怒喝:“啥?!”

白衣僧人默默举头望月,估摸着这回佛祖也救不了自己了。

佛祖大概是真救不了这个喝酒吃肉娶媳妇的和尚,倒是他的笨徒弟突然开了窍,壮着胆子跟他师娘好一番解释,竟是把师娘劝回去了。

死里逃生的白衣僧人揉了揉脸颊,笑呵呵把笨徒弟喊到身边:“南北啊,趁着月明星稀心境清绝,为师要传你艰深佛法……”

小光头叹了口气:“师父,你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晓得收收心。难怪师娘这两天总跟我和东西说,苍蝇不叮无缝蛋。”

白衣僧人金刚怒目。

只可惜笨徒弟半点不怕,反而一板一眼道:“师父,佛曰违己情有情生,起憎恚,有怨恨情,需观五义去除。”

白衣僧人没脾气了。

李东西做了个俏皮可爱的猪头脸,晃荡回屋。

白衣僧人无可奈何。

笨南北突然低声道:“师父,东西其实一整宿都在帮你穿那佛珠呢,怕师娘知道绳子断了,又要忧心念叨人生无常,东西连油灯都没敢点,只是借着窗口月光穿珠子。”

白衣僧人满脸欢喜,天经地义道:“师父的闺女吗?!”

心情大好的中年僧人笑道:“徒弟啊,为师还是继续传你佛法吧。”

小和尚年纪轻轻却早已是两禅寺的三藏法师,无论是山门辈分还是论佛法艰深,其实都是当之无愧的得道高僧了。

小和尚突然脸色微红,鬼鬼祟祟道:“师父,佛法就先放一放,不如先把藏在韩道长那边的三两银子借给我?明天我就给东西买那烟柳坊绵燕支去。”

白衣僧人大袖一挥,大踏步走向茅屋:“今夜月色不行,不宜传授佛法!”

只留下小和尚一人唉声叹气。

武当山山脚,那尊真武大帝塑像大步登山,紫气升腾。

石阶顶对峙的两人,徐凤年手持封山符刀,荧光流转。张家圣人泰然自若,双手下垂,轻轻抖袖:“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静极思动,徐凤年并未展开奔雷掣电的冲势,倒像是道教神通里的缩地成寸,转瞬之间身形就出现在张家圣人面前,高高跃起,身体拧转,一刀斜劈而下。

大袖飘动,有仙人扶摇之姿。

张家圣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仁者乐山。”

徐凤年蕴含万钧罡气的一刀就这么凝滞不前,竟是连老儒士的手指都未触碰到。

两者之间,仿佛隔了连绵起伏的十万大山,一线之隔,咫尺天涯。

身体凌空的徐凤年几乎同时默念道:“开山!”

其神意是李淳罡的“山不来就我,我剑开山便是”,其招式则是剑九黄的六千里。

刀尖继续下压,称不上势如破竹,却缓慢而坚定。

一手负后的张家圣人似乎并不想真正触及那柄藏有一尾蛟龙的符刀,眼见刀尖距离手指仅有寸余间隙,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智者乐水!”

负后之手悄然抖腕,半山腰那座洗象池中,便如有青龙汲水,一条粗如井口的恢宏水柱迅猛拔起,直扑山顶。

与此同时,张家圣人并不给年轻藩王撤刀而退的机会,由单指抵住刀尖之势转为双指夹刀之势:“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当那北凉铁骑共主!”

左手持刀的徐凤年脸色如常,右手举起,一掌拍下。

掌中风雷大震。

仙人抚顶断长生!

张家圣人原本要驾驭那条池水长龙撞击徐凤年胸膛,却不得不稍稍改道迎向年轻藩王的压顶手掌。

老儒士以单掌退散两袖青蛇,摧枯拉朽,气势凌人。

徐凤年还以颜色的这一掌,毫不逊色,两人之间,闷雷阵阵,恰似沙场之上两支铁骑狭路相逢,唯有死战不退。

片刻之后,被圣人浩然气象牵扯的洗象池沸腾不已,水面已下降了丈余。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换一口新旧气机。水柱停歇,张家圣人往后倒滑退去数步,徐凤年手持符刀飘落地面。

刚好那尊真武塑像已经临近山顶,向老儒士背后扑杀而去。

张家圣人并未转身,而是直视眉心紫金的年轻藩王,哈哈笑道:“好教你小子知晓我儒家何谓修身养性,何谓以浩然气与天地共鸣!”

只见老儒士轻轻一跺脚。

世间寻常武夫尤其是外家拳宗师,都讲究寸劲透土杀蛇鼠,言下之意便是一脚跺地,藏于地下深处的蛇鼠都会被当场震死。

可张家圣人这一脚却声势全无,像是乡野老农在自家庄稼地里的一次随意踩踏。

当真武塑像即将登顶之时,张家圣人背后突然出现一尊泥塑雕像,高达数十丈,蔚然而坐,与大莲花峰山顶齐平!

这尊手持书卷的泥塑塑像,远比只在北凉道享受香火的北方玄武大帝,更被世人熟识。

张府祠堂、京城皇宫、夫子庙、学宫、书院……离阳版图之上,无处不见。

张家圣人轻描淡写翻转手掌,朗声笑道:“沧海桑田,如观掌纹!”

背后那座圣人泥像随之以书卷拍向真武塑像。

书卷粉碎,真武塑像亦是轰然迸裂。

徐凤年轻声喝道:“起!”

泥土木屑四溅之地,巍巍然站起一位金甲披发的巨大法相。

一立一坐。

一位是坐镇北方的道教荡魔天尊,一位是为读书人奉若神明的至圣先师。

文武之争!

张家圣人笑道:“这便是大奉高树露提出的世间一品天象境,法天象地?不承想你凭借仅剩的个人气数,还能支撑得起这副场面,可惜是破落门户穷讲究!”

老儒士笑意更盛:“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圣人泥像抬起一条胳膊,手指轻点。

真武法相十指交错握成一拳,重重砸下!

老儒士淡然道:“我心中也有一番指玄心得,欲与天下人分晓。读书人读书,达则兼济天下,于庙堂指点江山;穷则独善其身,提笔翻书不忘初心。”

圣人泥像指向之处,不断出现大小如殿堂栋梁的雪白粗壮罡气,真武法相的手臂被激射而过,出现一处处漆黑窟窿。

当双拳终于成功捶在泥像头顶时,已是颓然无力。

真武法相的两条胳膊皆断折,消散在空中。

圣人泥像仅是轻轻晃动,远未伤及意气根本。

所以年轻藩王眉心紫金之气渐渐淡去,张家圣人始终气势不减,圣人泥像更是安然无恙。

但是接下来那一幕,让老儒士始料未及。

丧失双臂的真武法相竟然仰起头,一脚踏在石阶上,身体前倾,然后对着那尊圣人泥像当头一锤!

整座武当山随之一颤。

尘埃四起。

真武法相的头颅炸碎,无头之身依旧保持前倾姿势。

圣人泥像却依然健在,只是出现些许龟裂痕迹。

张家圣人故意摸了摸自己头顶儒巾,面朝那位大概连压箱底本事都拿出来了的年轻藩王,讥讽道:“不疼,你就只有这点能耐?”

此人说话口气总是奇大,但却又真恰恰如他所说,人间人与他为敌,哪怕是徐凤年,都只能是那蚍蜉撼大树!

老儒士眯起眼,啧啧道:“我早说了,凭你自身那点气数,今夜对上我,不够看。即便你藏藏掖掖不肯动用整座北凉的气运,为何连你们徐家气数也不愿汇聚?徐渭熊也好,徐龙象也罢,可都算不得常人,勉强都是身负气运之人,你与他们借一些气数也无妨,偏要独力支撑局面,何苦来哉?人都要死了,还在乎那点细枝末节?你徐凤年不总戏言自己从不做亏本买卖吗?”

徐凤年对此不理不睬,默不作声。

从小到大,作为徐家嫡长子,都是他送给大姐二姐和黄蛮儿各种奇巧珍稀玩意儿,他从没有跟他们要过什么东西,想都没有想过。就像当初获得了那双年幼虎夔,也是毫不犹豫分别送给了二姐和黄蛮儿。

在北莽从齐姓铸剑师那里得到那把新剑春秋,他亦是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兄弟,想着他总算可以把木剑换了。从江斧丁那里抢来过河卒,心底也是想着跟白狐儿脸借过绣冬、春雷,总算能还一次人情了。

徐凤年一直坚信,自己已经获得太多,便不该诉苦,便应该大方。

老儒士凝视着徐凤年的眼睛,冷笑道:“一叶落而知秋,堂堂离阳第一大藩王,手握三十万精骑,竟是这般优柔寡断的痴儿,可笑至极!”

徐凤年缓缓道:“等你赢了再叨叨,现在为时还早。”

张家圣人哈哈笑道:“我赢你之时就是你身死之时,到时候我与谁抒发胸臆,难道要我对着一个死人念叨不成?”

徐凤年眼神坚毅且脸色冷漠:“我师父李义山,上阴学宫王祭酒,离阳张巨鹿,要我帮他捎带一抔土的蓟州卫敬塘,还有很多很多,在我心目中,他们才是读书人,你这个儒家张圣人也幸亏几百年不敢露面,否则真要让人笑掉大牙。”

张家圣人不以为意,笑眯眯道:“这话也说得为时尚早。”

徐凤年屏气凝神。自从真武法相消散后,就越发难以捕捉这名老儒士的气机。

老人抬起手臂,悬空随手一抹,顿时出现三尺青罡气。

老人好似陷入追思,唏嘘道:“大概后人只知我之学问,却不知那负笈游学、襦衫仗剑,可是发轫于我啊。”

张家圣人气凝成剑之际,徐凤年瞬间出刀,无声无息。

老人站在原地,持剑手臂拧转至身后,简简单单的一招立剑式,格挡住了那柄试图一刀削去他头颅的身后符刀。

之后无论神出鬼没的符刀从哪个角度出现,这位张家圣人都只是平平常常的持剑式,便已是防御得滴水不漏。

双方一气之长,竟然长达一炷香工夫。

徐凤年终于在张家圣人身前二十步外站定。

老人依旧气定神闲,手中三尺剑罡雄浑如初。

身后那座被他请入凡间的圣人泥像也没有消失,始终安静望向山脚远方。

老人意态闲适地环顾四周,哑然失笑道:“鬼画符!以符刀之中的北莽真龙残魄,坐镇中枢作为符胆,还算马马虎虎,可用上了龙虎山的神霄雷法,就有些牵强了吧,这算哪门子雷池显化人间?又如何能够召神劾鬼,如何能够镇魔降妖?”

老人四周高高低低,悬停有二十一柄袖珍飞剑。

十二飞剑来自邓太阿所赠,九柄飞剑是后来徐凤年依照各种生平意气,恳请清凉山墨家矩子所铸。每一柄静止不动的飞剑之上,都浮现出一张金光熠熠的黄色符箓。

张家圣人轻轻咦了一声,好奇问道:“怎么还缺了符胆之字?世间道教流派分分合合,但是符箓派归根结底,符胆无非就是罡字内十数字而已,符胆无字,你辛辛苦苦造就此符,灵气从哪里来?”

徐凤年握紧刀柄,轻轻叹息一声。

这本该是他用来镇压天人澹台平静的一座雷池。

至于这张符是什么符,其实显而易见。

他徐凤年既然身处北凉,这张符,自然便是“凉”字符!

二十一柄剑与剑之间,意气相连。

二十一张符与符之间,雷电相牵。

老人摇了摇头道:“读书至酣畅处,千秋兴亡也是一页翻过,小小雷池,算什么?”

张家圣人站在原地,一手持剑,一手蘸了蘸口水,做出一个翻书动作。

页页翻过。

每一页翻过,便有一柄飞剑坠地。

当最后一柄飞剑摇摇欲坠之时,徐凤年第一次双手持刀,开始笔直前奔。

张家圣人挥袖散去三尺罡气,向前跨出,冷笑道:“真当我怕了你这封山厌胜之术?!”

刹那之间,老人左手五指握住刀尖,正当这位儒圣老祖宗就要右手一巴掌拍出去的时候,却蓦然停下动作,眉头紧皱。

一抹虹光从洗象池那边骤然划破天际,然后以更快速度落在老人身后,或者说那尊圣人泥像之前。

剑名“满甲雪”。

剑落之时,没有落雪,却带来两道绚烂光柱从天而降。

如开天门!

张家圣人无奈道:“你小子真够烦人的啊。”

老人大概是为了蓄力应付那座辉煌天门,只是松开握住刀尖的手指,然后随手推开年轻藩王,便转过身去。

那尊圣人泥像如同被人使劲拉扯,缓缓滑向天门之内,巍峨身形逐渐隐没。

老人先后抬起双脚,踩了一下地面。

落地生根!

老人背后如同吹起阵阵雄劲大风,衣袖猎猎作响,一边倒向那座天门。

徐凤年转头望向东方,沉声道:“剑来!”

仍是在数千里之外,御剑飞行的那位桃花剑神大笑答道:“一座吴家剑冢,二十万剑,够不够?!”

天门大开!

隐约间可见天女散花,恍惚间可闻梵音袅袅,仙家钟磬长鸣。

自然是要强行“招安”张姓老人这位儒家初代祖师爷。

这种阵仗,就像世间富贵门第的大开仪门,喜迎贵客。

千钧一发之际,两袖鼓荡的老人犹有心情转头对年轻藩王笑道:“我这副埋在地里好几百年的老身子骨,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呀!”

然后老人视线偏向东方,大笑道:“你这位桃花剑神,也忒小心眼,身为江湖晚辈,也不知尊老,还真是没有隔夜仇,当晚就想把仇报啦?”

徐凤年脸色凝重。邓太阿驾驭二十余万柄吴家剑冢飞剑,一同浩浩荡荡赶赴北凉,甚至还需要剑先行于人,比起祁嘉节在逃暑镇山脚那次的人先至剑后到,邓太阿需要耗费的精气神,不可以道里计!

哪怕邓太阿被江湖视为杀力当时第一人,指玄境造诣第一人,更被誉为千年以降剑术第一人,可是这一次同时驱使整座剑冢古剑,徐凤年用膝盖想都知道邓太阿的艰辛。

越是如此,徐凤年的负担越大。

尤其是眼前这位老人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哪里像是在垂死挣扎?

张家圣人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目视徐凤年,好整以暇道:“年轻人,送你一句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啊,两样都占了,很难善终的。做人嘛,得过且过,难得糊涂,才能轻松。”

那拨起始于剑冢的飞剑,密密麻麻,几无缝隙,所过之处,如山岳浮现当空,遮蔽月辉。

徐凤年不再遮掩自己的气机急速流转,神意瞬间攀至巅峰,以此作为牵引,如万古长夜独燃一支烛,引来飞蛾扑火。

面对徐凤年的毅然决然,老人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再无对年轻藩王冷嘲热讽的心思,也没有去看那座对自己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的天门,而是转身低头望去。双脚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面寸寸碎裂如蛛网。

老人抬起头后,背对徐凤年,淡然道:“都说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你与王仙芝一战,我早有耳闻,那姜姓女子剑开天门试图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够让我去天庭走一遭?况且……”

两鬓发丝飘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转头,眼神冷冽,加重语气道:“况且吕洞玄能过天门而反身,我便做不到了?非不能,实不愿!”

老人身形转动,最终背对天门,面朝那个年轻人:“树有枯死日,人有力穷时!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哪怕你徐凤年手握无敌铁骑,哪怕是武评大宗师,也有你不得不认命的时候!”

大风扑面,徐凤年洒然而笑:“你可知后世有人曾讥讽你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人’?”

徐凤年继续说道:“你又可知儒家地位仅次于你的一位亚圣,更说过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脸色淡然道:“都是好话,比你那句‘丧家犬’要更好。”

徐凤年与张家圣人对视:“心向往之,虽未必达之,但是终究能够让人心向往之。徐骁年老之后私下对我说过,他对天下读书人总是喜欢不起来,可是记起早年那么多次看到一位位读书人联袂上殿,人人意气风发,腰间佩玉叮咚作响,真是羡慕,真是悦耳。”

最后老人问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此言道理说尽。既然如此,徐凤年你可有遗言要说与这方天地?”

凉刀上的封山符箓已经烟消云散,徐凤年重新悬佩好这柄徐家第六代新凉刀:“北凉战死英烈无数,家家户户皆缟素,大多不曾留下遗言,更不缺我这一句。”

老人摇头道:“这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绝望而已。”

无动于衷的徐凤年抬起一只手掌,状如抓物。

张家圣人冷哼一声:“邓太阿的飞剑是不俗,可也要能够来到武当山才行!”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后往下一按:“给我落剑!”

原本已经临近北凉道幽州的当头一拨飞剑,如强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钉入大地。

幽州、河州交界处的那无比壮观一幕,风吹雨斜落,当空飞剑纷纷划出一个弧度插入地面。

落在山岳,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黄沙。

如一场大雪落在一切无人处。

始终牵引飞剑赴凉的年轻人,眉心渗出一缕猩红血丝。

但是这场剑气霜雪,最新的落剑之地,终究还是距离武当山越来越近,一拨倾斜下坠的飞剑离着这座大莲花峰,已经不足百里。

而年轻藩王的耳鼻嘴三窍,也开始鲜血流淌。

张家圣人在一掌按下之后,原本不动如山的身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离天门也就近了一步。

当一拨千余柄飞剑陆续落在大莲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时,年轻人的眼眸都开始渗出血丝,已是满脸瘀血。

当某一柄飞剑落在大莲花峰外的深涧之中时,徐凤年的脸庞已经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锈迹斑斑的不知名古剑,已是吴家剑冢二十万飞剑中的最后一柄了。

但那位张家圣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门,可是他的双脚,事实上依旧还是立于那道门槛之外。

一步之遥,天壤之别。

天庭人间。

老人低头斜眼望向那柄名为满甲雪的三尺剑,空闲的左手轻轻按去。

满脸鲜血的年轻人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分明没有望向年轻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机:“我知道,你还有最后一剑,只是你千算万算,都不会算到,整座北凉道四州之地,你换成任何一处,都能够借到那一剑,唯独在这武当山,你做不到。武当山毕竟是道家清净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离阳,此地几乎从无战火殃及,所以与你徐家的天人感应最为孱弱。若是在凉州关外,在幽州葫芦口,别说我阻挡不住你借取邓太阿最后一剑,恐怕此时都已经给你送入天门了。”

老人微微弯腰,轻轻拍了下那把剑的剑柄:“你与那柄太阿剑,难兄难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当空,由西向东,笔直撞向大莲花峰。

只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城墙之上,激起一阵阵刺眼的电光石火,绚烂无比。

古剑不得向前推进一寸,哀鸣不已。

老人闭上眼睛,好似在侧耳倾听那声响,呢喃道:“文章讲究哀而不伤,沙场却说哀兵必胜,到底哪个才对?”

老人自问自答道:“读书人写文章伤神,可真正呕心沥血能有几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这位儒家祖师爷终于望向那个年轻人。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鲜血模糊脸庞,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伤、遗憾、释然,还是什么。

耗费北凉气数,兴许便能自救,可是凉莽大战便必输。

到底也不愿吗?

同样是“非不能,实不愿”吗?

这位今夜在武当山上力压两位武评大宗师的张家圣人,放声大笑,仰天大笑。

苍凉,悲恸,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骂道:“我辈读书人,自我张扶摇起,虽善养浩然气,却从不求长生!滚你娘的天道循环!我镇守人间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们仙人指手画脚八百年,如今你们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那座天门,砰然炸裂!

老人不理睬身后的巨大动静,一步踏出,目视年轻藩王,厉声问道:“徐凤年,我且问你!新谷晒日,桔槔高悬,渔翁披蓑,老农扛锄,妇人采桑,稚童牧牛,老妪捣衣!铁甲铮铮,剑气如霜,擂鼓如雷,铁骑突出,箭如雨下,狼烟四起,尸横遍野!世间百态,可都看过?!”

那个浑身鲜血的年轻人纹丝不动。

生死之间见生死。

走投无路之时,最能见人性情根骨。

可这个姓徐的家伙,不会是真死了吧?

照理说不至于啊!

老人破天荒流露出一丝慌张,身形前掠,迅速来到年轻人身前,伸出拇指扣住这位藩王的人中,纳闷道:“体内气机分明还挺足啊,怎的就没动静了?”

下一刻,这位人间至圣就给年轻人一脚踹飞出去。

老人重重摔在地上,也没有站起身,就那么席地而坐,好像还没彻底回过神。

年轻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你大爷的!”

老人捧腹大笑。

徐凤年完全不知道这个疯老头在想什么,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断大口喘息,当然也在大口吐血。

只是不知为何,痛彻心扉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清气爽,如释重负。

尤其是那一脚,真是踹得自己十分酣畅淋漓。

张家圣人抬手拍了拍灰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读书人厉害不厉害?”

年轻藩王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动了动嘴。

看样子,应该是个“滚”字。

老人冷哼道:“吕洞玄又如何,早年不一样跟我请教过学问!”

年轻人也指了指自己鼻子,然后艰难抬手,做了个嫌弃挥手的动作。

老人顿时脸色难堪。

大秦一统天下之前,张家圣人曾经率领弟子门生周游列国,唯独被大秦拒之门外。

老人自嘲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八百年,是有些晚。”

狼狈至极的徐凤年略微恢复气机,微弱问道:“除去了结私仇,还有什么事?”

老人正襟危坐,沉声道:“在你与李玉斧斩出天人之隔前,就由我替你们两人扛下天道压力!否则闭关修行的李玉斧还好,你徐凤年就别想安心对付北莽了,你真当仙人能够眼睁睁看着你们大逆不道?指不定那些家伙干脆就要让北莽蛮子入主中原了!”

徐凤年斜瞥老人一眼,然后眼皮低敛。

老人怒道:“小王八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已经帮你打通窍穴积淤,别人不知道其中难度,你徐凤年会不知道?这就像那张巨鹿整治离阳漕运一般无二!”

徐凤年不搭理老人。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徐凤年啊,咱俩别这么俗气行不行,本来多慷慨激昂的一件壮举,愣是给你小子折腾得像笔生意买卖,多跌份儿,是不是?”

徐凤年直接闭上眼睛。

实在不习惯这种“应酬”的老人,哪怕满腹韬略也难以施展啊。

可人间走向,又恰好是老人的唯一软肋,是这位儒家至圣的七寸所在。

长久寂静。

徐凤年终于睁开眼睛,抱拳行礼。

老人坦然受之。

徐凤年摇摇晃晃站起身,轻声问道:“要不然给个添头,把漕粮入凉一事给解决了?”

老人本想当场拒绝,突然想起一事,笑眯眯道:“这件事可不容易,不过只要你稍后让那姓邓的家伙好好说话,我就试试看,但不保证肯定能成。”

徐凤年摆摆手:“天底下就没谁拦得住手持太阿剑的邓太阿,我也不行。”

老人一跺脚,火急火燎道:“你赶紧把那柄太阿剑藏起来!”

说话间,太阿剑已经倒掠回去。

徐凤年有些幸灾乐祸,缓缓走向老人。

老人笑了笑,转身望向山脚。

徐凤年与老人并肩而立。

老人伸手指了指远方:“以前听黄龙士胡言乱语说过以后千年的古怪境况,宽心也忧心,总是让我举棋不定。”

徐凤年轻声道:“先生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从八百年前看待今日,这个世道总归是变好了一些,对吧?”

老人点点头:“有些变好了,有些变坏了,大抵而言,确实还是当下好些。”

随后是两两无言。

老人突然说道:“我大概是等不到邓太阿回到武当山了,你帮我捎句话给他,若只论剑术高低而不论剑道远近,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徐凤年说道:“好的。”

老人瞪大眼睛远眺,身形缥缈不定,低声感慨道:“那就让我再看这人间最后一眼。”

徐凤年小声问道:“先生可有遗言?”

老人思量片刻:“有!”

徐凤年沉声道:“先生请讲!”

老人平静道:“闭嘴!”

当邓太阿御剑而至,只看到年轻藩王独自坐在破碎不堪的石阶顶部,膝上横刀。

一袭衣衫血迹斑斑的徐凤年虽然满脸疲惫,但是神意十足,且那副接连重创的天人体魄如同枯木逢春,重新焕发勃勃生机,逐渐趋于巅峰。

邓太阿飘然落地,腰佩那柄徒弟赠送的寻常铁剑,倒持太阿,站在徐凤年身边:“八百年书生意气,尽散人间?”

徐凤年点头道:“老先生去之前显然有些恋恋不舍,熬了个把时辰,加上妥善安排了些后事,这才当场虹化。”

邓太阿皱眉道:“那这场架?”

徐凤年苦笑道:“这位中原文脉脊梁的至圣先师,应该是比较放心道心纯粹的李玉斧。李掌教当初护送龙鲤沿着广陵江入海,老先生肯定暗中观察过,信得过。对我嘛,可就没什么信心了,不但是徐骁的儿子,还极有可能去逐鹿天下,换成是我,也不会放心把老人肩上那副家当交出去。所以才有这么一出风波,他老人家一定要把我逼到死地绝境,亲眼见过我根柢心性才愿罢休。”

对于天下兴亡从无半点兴趣的桃花剑神冷笑道:“终究还是倚老卖老。”

徐凤年不置可否,转头笑问道:“是不是对飞剑无法进入武当山,心有不甘?”

邓太阿坦然道:“这是当然,一剑既出,岂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徐凤年与邓太阿同时抬头,望向渐渐泛起鱼肚白的遥远天际。在张家圣人以类似道门长生真人自行兵解的方式虹化之后,天地之间,就好像多出了一股新颖气象,说不清道不明,遮蔽了天机。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沛乎塞苍冥。

徐凤年低声道:“立德立功立言,读书人三不朽。这位老先生,真的做不到了。”

邓太阿双臂环胸:“了不起是了不起,可在我看来,仍是有些不爽利。”

徐凤年无奈感叹道:“人生在世,哪能人人如你邓太阿。你啊,也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徐凤年记起一事,笑道:“对了,老先生临走之前,让我告诉你,在他看来,自剑问世千年以来,就数你邓太阿剑术最高。”

邓太阿没好气道:“剑术一途,不过是吕祖捡了西瓜后舍弃的芝麻而已。”

徐凤年白眼道:“跟你说话真没意思。”

邓太阿斜了他一眼。

徐凤年问道:“吴家剑冢那些散落地面的二十万柄剑,如何处置?还需要你还回去?”

邓太阿反问道:“怎么,你想留下?”

徐凤年赶紧摆手道:“我哪敢啊,那位吴家老祖宗还不得跟北凉拼命,挥锄头挖人墙脚的事情,总不能太过分。”

邓太阿哦了一声:“那我就全还回去了,吴家的东西,我本就用得碍眼碍手。”

徐凤年放低嗓音:“别啊,你好歹拣选个千百把好剑名剑偷偷留下,就说被那位张家圣人毁去了,吴家剑冢如果要不依不饶,有本事去找那座张家圣人府邸砸场子!”

邓太阿满脸不屑道:“这种事情我懒得做。”

徐凤年笑脸灿烂道:“不用桃花剑神费心费力,我来我来,截和这事儿我还算熟稔。”

邓太阿显然不想搭理这茬,开始屏气凝神养意。驾驭二十余万飞剑共赴北凉,绝非一桩易事。

徐凤年突然说道:“老先生走之前告诉我,北莽拓跋菩萨的武道修为,在一夜之间突飞猛进了。”

瞬间想通其中关窍的邓太阿脸色阴沉:“这是要用拓跋菩萨和澹台平静双管齐下对付你?”

徐凤年嗯了一声:“差不离了。”

邓太阿问道:“老人可曾说过拓跋菩萨的修为高到何种地步,可有类比?”

徐凤年摇头道:“含糊不清,只说了五个字,‘天人大长生’。”

邓太阿皱眉道:“这些晦涩难明的话语,我向来不擅长,你就直接说与王仙芝离开东海之时,拓跋菩萨是稍逊一筹还是仿佛之间?”

徐凤年明显早就思考过这个令人大为头疼的问题,脱口而出道:“我猜最好的结果是稍逊半筹。”

邓太阿问道:“那最坏的结果?”

徐凤年半真半假打趣道:“我怕说出来吓到你。”

邓太阿扯了扯嘴角:“有没有人说过与你说话,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徐凤年摇头道:“还真没有,尤其是女子!如今中原盛传一句话,便是佐证。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吕洞玄,千年修得徐凤年。”

邓太阿淡然道:“哦?不是百年徐凤年,千年吕洞玄?”

徐凤年捏了捏下巴,故作糊涂道:“难道是我记错啦?”

邓太阿忍不住提高嗓音:“有屁快放!”

徐凤年收起玩笑神色,收起凉刀悬佩在腰间:“最坏的结果,就是在某种时刻,拓跋菩萨的战力会犹胜王仙芝半筹。”

邓太阿一笑置之,松开双臂,伸了个懒腰:“那就是最坏的结果了,要不然拓跋菩萨交由我来应付?”

徐凤年摇了摇头,眯眼远望天色渐青白的安详景象,懒洋洋道:“你在北莽都跟他打过一架了,这次还是我来吧。”

邓太阿沉默片刻,后知后觉,讥讽道:“别忘了,你和他在西域还有凉州关外都打过两次了!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一平一负吧?”

徐凤年任由清风拂面,吹散身上最后那点血腥气:“我哪有输过?何况那趟西域转战千里,如果不是李密弼在最后关头横插一脚,拓跋菩萨早已是个死人了。”

邓太阿一笑置之:“行吧,你一心想要逞英雄,我邓太阿满足你。”

徐凤年轻声道:“也许就战力而言,咱们几个都是天人境界,高低并不悬殊,但是有种王仙芝独有的心境,就算你邓太阿手持太阿,就算拓跋菩萨得到仙人馈赠,仍是不可能有。”

邓太阿好奇问道:“人间无敌?”

徐凤年猛然抽出凉刀,刀尖指向那一轮跃入人间视野的大日:“举世皆敌!”

邓太阿又问道:“你有?”

徐凤年答非所问:“我北凉一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