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洪敬岩身死道消,白狐脸大战拓跋(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龙眼儿平原,由北往南,有笔直一线尘土飞扬。

当一位身材矮小却长臂如猿的中年汉子停下身形,身后那条宛如黄色蛟龙的飞沙也渐渐消散。汉子举目远眺,卓然气韵不似凡间人物,缘于他两条胳膊从素朴衣衫中,透出熠熠生辉的金黄光芒,光芒丝丝缕缕,萦绕胳膊,呈现出千百尾细小蛟龙盘踞之姿。

在第二场凉莽大战即将在秋风中拉开序幕的关键时刻,身为北院大王的他悄然动身,去了一趟北莽版图最北面的地方,以一座冰山做舟,继续渡海北行,最终得偿所愿。他本该前往南朝西京庙堂参与军国议事,哪怕已经被摘掉北院大王的头衔,他依然是整座北莽王朝的定海神针。草原骑兵对其那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就像离阳朝廷之于顾剑棠,无论先前广陵道战事如何不顺,甚至让西楚复国在战场上一度达到气势顶峰,但只要顾剑棠没有出手,只要他和两辽边军没有动身,那么离阳就仍旧有十足底气跟西楚叛军周旋。

拓跋菩萨缓缓南归之后,很快就察觉到北凉那股磅礴气息向北突进。拓跋菩萨本以为是那个年轻人的挑衅举动,已至人间武夫极致高处的他自然不会退避,只是当他随后意识到龙眼儿平原上的第二股独特气机后,在依旧战意昂然之余,也有些无奈。原来是个莫名其妙的误会,竟然是洪敬岩不知为何惹恼了年轻藩王,以至于后者不惜孤身奔袭千里赶赴战场。拓跋菩萨倒不是介意被洪敬岩借刀杀人一回,只不过他很好奇洪敬岩这位公认的武道天才,为何会突然出现有一举打破天人门槛的迹象。所以拓跋菩萨没有急于出手,跟徐凤年一战,在拓跋菩萨眼中,早晚皆可,甚至可以说越晚越好,等到北凉三十万铁骑所剩无几,姓徐的年轻人身陷绝境,更能无牵无挂与他真正的倾心倾力一战。所以接下来,洪敬岩这个一直被草原誉为“拓跋菩萨第二”的柔然铁骑共主,他会救下,于公于私都要救,但是这并不妨碍拓跋菩萨让这个城府深沉的晚辈吃点苦头。

北莽的顶尖高手在这两年死得实在太多了:提兵山第五貉,棋剑乐府的剑气近黄青和铜人师祖,公主坟小念头……一直把江湖视为庙堂婢女的皇帝陛下对此忧心忡忡,毕竟一座高门大院里头的丫鬟婢女再不值钱,可是死了太多,无人端茶送水无人清扫门庭,终究会让外人觉得不符合豪阀气象。

但也仅限于此了,江湖宗师对于君王来说,到底还只是那池中鲤笼中雀罢了。

拓跋菩萨放慢脚步,缓缓南下,只是每一步踏出,他的身形体魄就越发高大雄壮,双臂涌现出的金黄光芒更是璀璨刺眼。

他放眼北莽江湖,视为敌手之人,屈指可数,而一座棋剑乐府恰好就有两位。

棋剑乐府这一代出现了两位雄杰。词牌名“山渐青”的黄宝妆,不知为何变成了白衣魔头洛阳,最后叛出草原,一路南下去了离阳中原,传言曾经在太安城惊鸿一瞥,在那场徐凤年、曹长卿和邓太阿各自为战的巅峰之争中,却没有出手。原本词牌名仅列第四等中流的“更漏子”洪敬岩,就成了当之无愧的宗门扛鼎人物,只是即便有太平令担任北莽帝师,加上词牌名为“寒姑”的太子妃在王庭帮忙推波助澜,手握柔然铁骑的洪敬岩依旧没能争过董卓,与南院大王失之交臂。葫芦口一役,此人率军避开北凉重骑锋芒,舍弃大将军杨元赞主力大军独自北逃,导致北凉骑军成功形成南北夹击的包围圈,更是让这位武道宗师在草原上名声扫地,同时也失去了那位老妇人的器重,在第二场举国南征大略中,仅以副将身份辅助持节令慕容宝鼎。

洪敬岩退出六十里外,不再退去。再退就会遇上拓跋菩萨。洪敬岩虽然有意让这位北莽军神让徐凤年知难而退,迫使年轻藩王从此心境蒙尘,但是如果徐凤年当真不忌惮拓跋菩萨,而洪敬岩却退至拓跋菩萨身边寻求庇护,那就该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不容易一步跨入天人门槛,极有可能就此退出那种天人感应的玄妙境界。何况徐凤年当年面对赶赴北凉的王仙芝,明知不敌,仍然选择死战不退,将那个老怪物当作磨刀石,最终武道境界趋于圆满,洪敬岩何尝不希望将堪称如今人间无敌手的徐凤年作为踏脚石?

何况今日敌不过徐凤年,他再退便是,拓跋菩萨出现在龙眼儿平原,就是最大的退路。只要稳固住了天人境界,洪敬岩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能达到武评四大宗师的高度,而且那一天的到来绝对不会太晚。到时候先杀徐凤年再杀桃花剑神邓太阿,率领麾下铁骑数十万,攻破太安城,渡过广陵江,让战马停在那南海之滨,人生快意事莫过于此!

洪敬岩停下后,静待徐凤年,反而气势如虹。

这是棋剑乐府更漏子,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与人全力一战。

就在洪敬岩气势攀至巅峰之时,耳畔再度炸起滚雷,这一次却不是徐凤年,而是原本好像有意旁观片刻的拓跋菩萨:“洪敬岩!再退三十里!”

洪敬岩刹那间心神失守,直觉告诉他拓跋菩萨的劝诫并非恐吓,应当速速退让,但是理智让这位心高气傲至极的武道宗师觉得决不可退。

骤然向南狂奔的拓跋菩萨发出一声怒吼:“蠢货!心境可失而复返,性命难道有两条?!”

洪敬岩的视野中,一点光芒亮起,如夏日夜空闪烁在数丈外的一粒萤火。

但是就在洪敬岩发现那一粒萤火突然变成皓月光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

竟是那徐凤年人未至枪先至,一枪投掷而出,如大漠黄沙上有白虹贯日。

这简简单单的一枪,来势之迅猛,超乎洪敬岩想象太多,以至于洪敬岩脑海急转,万般算计,到头来悲哀地发现除了重伤硬扛再无其他可能。

一旦在徐凤年面前受伤,洪敬岩也清楚,即便是拓跋菩萨也救不了,除非曹长卿复生、邓太阿来此,与拓跋菩萨三人联手才行!

这倒不是说徐凤年已经到了能够以一人挑战三大武评宗师的地步,而是那种境界的武人,联手迎敌,绝不是曹长卿加邓太阿就等于两个大官子或是两位桃花剑神的战力,因此太安城一战,徐凤年一人战两人,绝不意味着徐凤年就有两个邓太阿的实力。当初王仙芝扬言一人战天下,便是此理,故而既是狂言,也非狂言。

拓跋菩萨直接没有帮助洪敬岩打碎那道虹光,而是掠至后者身前偏右的位置,双手握拳,高高抡起,重重砸在那杆铁枪的中段!

剧烈声响,颤鸣如洪钟大吕。

洪敬岩怔怔看到那道虹光在拓跋菩萨的一砸之下,仍然不曾碎裂,而是在空中弯曲出一条半弧,拓跋菩萨双臂跟半弧铁枪接触的地方,有无数绚丽雪白电光轰然绽放。

拓跋菩萨站在洪敬岩身前,双臂犹有电光如千百尾银蛇游走。

而那根铁枪在拓跋菩萨一拳砸下后,依旧没有断裂,仅是被砸向洪敬岩左边远处。

洪敬岩的眼角余光里,那个年轻人一手负后,一臂向前轻轻握住铁枪,站在三十余丈外。

铁枪去势太沉,在年轻人手中颤抖不止。

洪敬岩心神黯然,原来一步之差,仍是天壤之别。

他明明能够看清楚所有细节,甚至能够数清楚那杆铁枪在年轻人接手后颤动多少次,可是他看得见,却接不住。第一枪是如此,第二枪亦是如此。

当今世间传言陆地神仙之下,徐凤年决意杀人就是一招之事,原来是真的。

拓跋菩萨淡然道:“难道你洪敬岩此生就只能欺负境界比你低的对手?若是如此,那就太让我失望了。就算你日后跨过天人门槛,别说对上徐凤年,只要再有新人跻身陆地神仙,哪怕才一两天,也一样稳胜你洪敬岩。”

洪敬岩灵光乍现,沉声道:“是说徐凤年只是胜在‘势’字上?”

拓跋菩萨死死盯住那个年轻人,点头道:“此人先后与王仙芝和我一战,皆胜,太安城一战,邓太阿、曹长卿故意联手,又助其增长意气,正可谓势头一时无两,你刚才输了,无须奇怪。”

洪敬岩会心一笑,颓势一扫而空,望向那位年轻藩王:“难怪你明明一枪之后占据上风,却没有继续趁胜而战!”

拓跋菩萨摇头道:“你错了,他是有意要让你留在龙眼儿平原。只要我还想着救下你,他就有机会杀死我们两人,不仅是取走一人头颅而已!”

洪敬岩脸色阴沉:“好!那我就舍了唾手可得的境界不要便是!如此一来,可就要风水轮流转了!难道你真愿意一命换一命?我不信!”

洪敬岩不愧是天下有数的顶尖宗师,说走就走,准确说来是放开手脚逃命。只要对手选择追杀他,在拓跋菩萨不用分心救人的前提下,那么就是轮到徐凤年一心两用,必然会给全心全意的拓跋菩萨留下破绽。

随着洪敬岩的果决后退,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几乎同时开始向北前掠,三人逐渐在龙眼儿平原互成掎角之势,身形快如三缕清风。

徐凤年在寻觅机会杀洪敬岩。

拓跋菩萨在耐心等待徐凤年出手。

胜负生死显而易见。

所以洪敬岩不相信徐凤年如此不惜死。

可事实上徐凤年杀他的决心之大,在第二枪毅然决然递出后,洪敬岩被震慑得肝胆欲裂。

拓跋菩萨双拳在徐凤年手中铁枪刺透洪敬岩后心之前,其实就已经捶在徐凤年后背。

双拳以开山断江之势,毫无保留地捶在徐凤年后背!

这既捶伤了徐凤年的五脏六腑,也给徐凤年那一铁枪的前冲之势增添了一往无前的壮烈意味。

徐凤年手腕一抖,抽出那杆透过洪敬岩心口的铁枪,同时搅烂了洪敬岩的胸膛,让其绝无半线生机。

野心勃勃也雄心壮志的棋剑乐府更漏子,就这么死了。

想要将柔然铁骑共主这个称呼变成天下共主的男人,死不瞑目。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何徐凤年会当真跟他换命。

他还有太多谋划没有施展,他还想着与耶律东床那个野心家的约定,想着要在棋剑乐府和北莽朝廷一起将那个太平令取而代之。

如果可以后悔,洪敬岩一定不会去杀那个铁浮屠主将了。

他生前最后一个念头,不是恨徐凤年的疯狂,而是恨拓跋菩萨的阴险算计。

拓跋菩萨望着那个必须以长枪拄地才能站稳的落寞背影,冷笑道:“洪敬岩也算死得其所了,不过你堂堂北凉王死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可惜?你不可惜,我都替你感到可惜。我一直觉得你徐凤年应该战死在最后的拒北城沙场,要么死在千军万马中,要么在那个时候才死在我手上。”

年轻人的后背衣衫被鲜血浸透,一言不发。

陆地神仙非神仙。

徐凤年被拓跋菩萨双拳轰在后背,千真万确,虽然将那一击计算在内,所以他对洪敬岩那一枪有所保留,并未出全力便可杀人,但是不管怎么看,差别都不大,不过就是早死晚死而已。

拓跋菩萨笑道:“如果是上次在西域跟你交手的我,说不定你还能带着半条命逃回北凉。”

他低头看着双手,双臂衣衫破碎不堪,显现出一条条金黄色筋脉起伏不定。

北冥有鱼,以龙为食。

他第一次找到它,洛阳从中作梗,让那柄天地造化的神兵坠入深海不知所终,但是因祸得福,这一次他得到了更胜一筹的东西。

拓跋菩萨抬起头,望向天空:“我有些时候很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低头。”

拓跋菩萨皱了皱眉:“你在等人?呼延大观?不对,我来之前感受过他的气息,照理说应该还在敦煌城附近,来不及的。徐偃兵?气息不像。我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两人之外,北凉还有谁能救你。”

徐凤年转过身,双手扶住铁枪,七窍流血,凄凉不堪。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身侧,一袭白袍,仪态如谪仙人,腰佩双刀,两人风姿高下立判。

那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还跟第一次见面差不多,都像个乞丐。”

徐凤年一边咳嗽一边牵强笑道:“争取下一次不会了……白狐儿脸。”

真正的大宗师之战,无论是白衣洛阳当年在敦煌城遇上邓太阿,还是徐凤年对上赶赴北凉的王仙芝,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绝无客套寒暄的可能,分胜负即分生死而已。

拓跋菩萨虽然不清楚眼前白袍人的具体根脚,但是有过一番大致了解。这缘于此人先前曾领着个少女剑客游历北莽,偶有出手,从无败绩,哪怕遇上数千骑也能安然退身。北莽朱魍老祖宗李密弼对此人评价极高,甚至不惜用“未来武道成就有望直追王、徐二人”来形容这位雌雄莫辨的俊美年轻人。拓跋菩萨虽然没有说话的念头,但也没有急于出手。一来徐凤年的伤势确凿无误,再者他不愿因为贸然出手而痛失大好局势,毕竟到了他们这个级数的武道高手,最忌讳遇上陌生新人给出“新手”,就像成名已久的棋坛国手,往往不惧怕与知根知底的宿敌过招,唯独头疼那些初出茅庐的天才后辈,尤其最怕与那种后起之秀一局定胜负。

而江湖高手争生死,便是此理。东越剑池宋念卿当初携十四新剑,就给当时位于巅峰的洛阳造成极大麻烦。而且拓跋菩萨还有一份独到见解:天下江湖剑道宗师层出不穷,李淳罡之后有邓太阿,邓太阿之下也有北莽黄青、太安城祁嘉节、西楚剑坯姜泥等众多大风流人物。在拓跋菩萨看来,剑道气运,自春秋末至今,想必已经用去七七八八,必然再难有吕祖一般的人物出现,唯独用刀的宗师,太少太少了,并且始终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达到公认有望问鼎天下第一人的高度。拓跋菩萨的直觉告诉自己,差不多应该有人要冒头了,说不定就会是眼前此人,这个能够让北凉王徐凤年愿意托付性命的年轻人!

拓跋菩萨一番审视后,察觉到某些端倪。眼前被徐凤年称呼为“白狐儿脸”的家伙,体内气机算不得有多雄厚,较之曹长卿之流,也许算不得气象雄浑,只是气机流转之势,颇为古怪,一个字,那就是“快”。

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汛期广陵江的一泻千里,这简直就是取死之道!

拓跋菩萨越发好奇,这人到底怀揣着什么念头才会拿减少寿命来换取武道境界?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武痴”两个字能够解释的了。

徐凤年轻轻叹息,他当然知道白狐儿脸为何如此毅然决然,那就是要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天下第一人,亲手杀尽仇人。三十岁之后,生死不计。

白狐儿脸走出几步,站在他身前:“虽然我赶到了,但是别想着我们都能活下去,你也知道,救你比杀他难太多。”

徐凤年自嘲道:“你只管放开手脚,我这趟宰了洪敬岩,如果你再杀掉拓跋菩萨,哪怕我死了,那么这笔买卖就算亏,也没亏到姥姥家,能够接受。”

白狐儿脸双手手心抵在腰间长短两柄刀的刀柄上。

徐凤年对于这对佩刀一点都不陌生,相反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记得第二次游历江湖,白狐儿脸就借了绣冬给他。在那更早之前,徐凤年第一次游历返回北凉,那趟狗刨江湖,始终遗憾没能遇上一位真正的绝顶高手,临了临了才被他撞上那位白狐儿脸,这才让当年世子殿下觉得那趟游历的收尾不差——三年艰辛颠沛流离,到底给他遇上一位世外高人了。徐凤年记忆犹新,之后那年清凉山听潮湖大雪,白狐儿脸飞掠出阁,绣冬、春雷出鞘,大雪里,真是好看极了。刀法好看,人更好看。大概也正是那个时候,世子殿下开始有了正儿八经练刀的想法,开始憧憬自己将来有一天,能有白狐儿脸的风采,一半也好。

虽未交手,但拓跋菩萨好似看穿白狐儿脸双手刀的底细,原本不愿言语纠缠的北莽军神破天荒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你当真为了北凉王死在这里?”

拓跋菩萨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恼火,伸出双掌摊放在胸口,低头望去,言语中有些落寞:“以后未必有机会亲手斩杀你们这些中原宗师了,王仙芝、曹长卿皆已身死,真是可惜。”

徐凤年忍住笑意,瞥了眼拓跋菩萨,用地道纯正的南朝官腔说道:“我身前这位根本听不懂北莽言语,你就别自作多情了。能动手就别叨叨,难道真要等到呼延大观赶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