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北凉道四线皆战,龙象军苦战流州(1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夜幕中,一支车队悄然进入凉州城,畅通无阻地穿过夜禁森严的城门,清凉山随即大开仪门,北凉王府以这种原本只该对待君王卿相的超高规格开门迎客。

三辆马车,白衣僧人一家三口,加上那个南北小和尚,四人乘坐最前头一辆马车,龙虎山白莲先生白煜与武当山青山观韩桂、清心师徒二人同乘随后一辆,最后一辆坐着上阴学宫常遂、许煌等人。

清凉山方面由徐渭熊领着一大帮人出门迎接这拨贵客,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身后站着一帮满怀好奇的幕僚佐官。如今的宋洞明建在半山的那座官邸被誉为北凉“龙门”,而徐凤年居住的梧桐院则被称为“凤阁”,足可见宋洞明如今在北凉官场的超然地位。

算得上旧地重游的,只有李东西和南北小和尚。李东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府大管家宋渔,一溜烟小跑过去,嘘寒问暖起来。在徐家做了大半辈子管事的宋渔看到这个小姑娘,也是打心眼里高兴,这位给凉州官员私下说成“冷面阎罗”的刻板老人,竟破天荒挤出了笑脸。大概是实在不习惯与人笑脸相迎,略微显得有些僵硬,不过老人仍是笑着说,明儿就亲自陪着李姑娘逛脂粉铺子去,把小姑娘给高兴坏了。陆丞燕和王初冬都没有抛头露面,毕竟以两女准王妃的身份,出门迎客不合礼节。

徐渭熊先与白衣僧人和白莲先生问好后,走到常遂等人眼前。常遂举起空荡荡的酒葫芦摇了摇,笑道:“绿蚁酒,不多不少,一天一壶,师妹你家大业大的,这总没问题吧?”

徐渭熊点头道:“喝酒没问题,就是师兄记得别大半夜跑去听潮湖边喝酒,到时候落了水,就等着喂鱼吧。”

晋宝室红着眼睛喊了一声师姐,有些哽咽。

徐渭熊柔声笑道:“才几年没见,就成大姑娘了,要不要师姐帮你做回媒人?咱们北凉这儿的男子,虽然都是喝惯了西北风、吃多了大漠黄沙的糙汉子,比不得中原士子的饱读诗书,但是打交道久了,就会知道比起下笔如有神的读书人,更能挑起担子。尤其是那边关男子,骑最好的马,佩最好的刀,喝最烈的酒,杀北莽的蛮子,想必会对师妹的口味。”

晋宝室抓住徐渭熊的手抱在怀中,好似撒娇一般笑道:“师姐你都没嫁人,我急什么啊!”

徐渭熊转头对许煌、司马灿和刘端懋三人各自打过招呼,也没有丝毫多余话语,就是喊一声师兄师弟。

白衣僧人站在自己媳妇旁边,看着白煜和宋洞明一见如故。一个是深受先帝器重的道教真人,一个是原本有望在庙堂位极人臣的文士,这两位放眼整座离阳王朝也属屈指可数的读书人,相谈甚欢。但是李当心回想到先前武当山那场有关赵勾头目的密谈,真是感到有些心累啊,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理会白煜和宋洞明的攀谈,走入王府后自顾自打量起四周风景。早年离阳朝野上下有个“苦了百万户,富了一家人”的说法,就是说占山为王、坐拥听潮湖的徐家,在北凉道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真真正正是富可敌国的家财。

很快就有在“龙门”任职的幕僚排队一般凑到李当心身边。大概是事先副经略使大人有过叮嘱,这些对白衣僧人仰慕已久的北凉官员,没敢打开话匣子拉家常,都是毕恭毕敬地自报名讳家门,最多加上一两句恭维言语,白衣僧人一一微笑点头就当还礼了,众人也毫不觉得这位两禅寺方丈是在摆谱。谁不晓得当年白衣僧人西行万里返回太安城后,便是见到亲自为其牵马的皇帝也仅是双手合十行礼,甚至没有翻身下马!这群跳过北凉龙门的官员,已是在公门修行出一定道行的官场中人,不至于冷落了那位声名鹊起的武当山大真人韩桂,很是诚心地讨教了些道门养生之术,别的不说,极有希望成为下任武当掌教的韩桂,可算不得冷灶了,未来那就是与六部尚书同阶的羽衣卿相,谁敢怠慢?

除了白衣僧人和他媳妇给大管家宋渔领去一栋宅子下榻外,东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早早脱离大队伍,熟门熟路地逛荡起来。一路上见着了丫鬟,她都能凭借记忆准确喊出名字再加上个姐姐。而清凉山的伶俐丫鬟对这个小姑娘当然也是记忆犹新,能让当年世子殿下当亲妹妹一般宠溺的人物,小姑娘性子又好,想要不喜欢都难。白煜和常遂一行人,都跟着徐渭熊、宋洞明来到那座位于半山腰的独特官邸。说是副经略使官邸,其实就是一片连绵衔接的矮小院落,一位副经略使加上三十余名辅佐官员,处理政务和衣食住行都在这里。那些如同离阳朝廷大小黄门郎的龙门文官识趣散去,各回各家,继续忙碌处理那些从北凉三州刺史府汇总过来的事务。

最后一屋子,除了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让离阳朝廷不得不捏鼻子承认的从二品边疆重臣宋洞明,暂时皆以王府头等客卿身份进入清凉山的白煜和常遂,即将前往怀阳关都护府任职的兵法大家许煌,其实已经有陵州铁佑郡太守官身的纵横家司马灿,马上要进入陵州刺史府担任徐北枳幕僚的刘端懋,还有想要进入梧桐院的晋宝室,分别落座。

徐渭熊开门见山道:“果然如白莲先生所料,西线战局极其不利于我北凉,王爷已经亲自前往流州。以白天传来的最新谍报来看,凉州境内驻军的所有骑军都已得到军令,开始紧急出动。但是除了原本就在凉州西部的两支兵马六千骑只要在原地等待、无须长途跋涉之外,目前已经跟在王爷和八百白马义从身后的兵马,除了当时邻近武当山的罗洪才所率一千角鹰骑军,还有之后途经的两名校尉总计两千三百骑,其余凉州骑军,最快一支,也要迟于王爷一天才能到达凉流两州边境,最慢的更是需要四天。这还是在全然不顾战马体力的前提之下,因为北凉道规模仅次于纤离马场的天井马场,恰好距离王爷所在的聚集地不远,能够抽调出甲等战马六百匹、乙等战马四千匹,这大概是我们唯一的好消息了。”

徐渭熊顿了顿,脸色凝重道:“实不相瞒,王遂已经带着五万骑军轻松攻下蓟北、横水两城,这股跟离阳两辽对峙的最精锐骑军,正是奔着幽州东大门去的,目的就是配合葫芦口内的杨元赞大军,试图一鼓作气打烂半个幽州。”

许煌缓缓开口问道:“大将军燕文鸾的幽州步军哪怕分兵一部北上支援霞光城,在幽州本身就有三万骑军的前提下,同时守住葫芦口最后一道防线和东线边境,不难吧?”

徐渭熊苦笑道:“原本是这样的,但是咱们摊上了两个异想天开的主事人,在他们两人的执意要求下,不但让三万幽州骑军由河州北上去往了葫芦口外,而且连一万大雪龙骑军、两支重骑军也都离开各自驻地赶去葫芦口外了。所以现在不光是凉州虎头城形势危急,其实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大军镇的后方,等于是空的。再加上现在凉州境内骑军都赶赴流州救火,一旦虎头城失守,我凉州就会处于一个不堪设想的可怕境地。身在凉州边关的两位骑军副统领何仲忽和周康,以及步军副统领顾大祖,三人目前手中握有的兵力,显然都不足以支撑虎头城失守造就的局面,因此另外一名步军副统领陈云垂已经带领三万精锐步卒前往凉州。”

许煌神情微动,开始在心中快速盘算其中得失。常遂的酒葫芦已经装满了绿蚁酒,独自喝得忘乎所以。宋洞明正襟危坐,白煜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渭熊沉声道:“现在就只能指望流州不输,同时怀阳关还不能丢掉,这样我北凉才能顺利在葫芦口内打一场规模空前的围歼战,否则就算葫芦口大捷,别说怀阳关沦陷,哪怕是以北凉流州和北莽葫芦口双方各自兵力,来场一换一,我们也承受不起。北凉终究只是以一地之力战一国之力,北莽耗得起,我们耗不起。”

许煌轻声道:“如此说来,王爷的凉州援军能否改变流州战局,至关重要;褚都护能否保住虎头城与怀阳关柳芽、茯苓两镇构成的北凉边关第一线,至关重要;袁统领能否和幽州骑军堵死并且吃光葫芦口内的二十多万大军,至关重要。”

许煌重复了三个至关重要。

这意味着北凉这场惊世骇俗的豪赌想要赢,一环接一环,每个环节都不能出现大的纰漏,否则就是全盘皆输的下场。

常遂抹了抹嘴角的酒水,笑问道:“那我只问一个北凉最有信心的战场,那葫芦口,袁左宗的大雪龙骑,加上那两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二十年的重骑军,再加上田衡、郁鸾刀的幽州骑军,到底有几成把握,瓮中捉住杨元赞那只老鳖?”

徐渭熊笑了,伸出一只手。

常遂揉了揉下巴,遗憾道:“才五成啊,那就悬了。我得寻思着给自己找后路了,要不然在清凉山屁股底下这张椅子还没焐热,就可能能听见北莽蛮子的马蹄声了。”

徐渭熊又慢悠悠翻了一下手掌。

白煜嘴角翘起。

常遂瞪眼道:“徐师妹,你逗我玩呢?!”

徐渭熊微笑道:“堵截葫芦口的兵马虽然人数不多,但好歹几乎是我爹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半数家底,这要是还打不赢,北凉哪来的信心跟北莽百万大军对峙?”

常遂突然笑道:“要不然我这就去幽州霞光城,师妹你让我统领一支重骑军得了?”

徐渭熊冷笑道:“师兄你能戒酒,我就答应。”

常遂悻悻然道:“那就算了。”

许煌突然皱眉道:“听说北莽那边,也不遗余力打造了以耶律、慕容两个姓氏命名的两支王帐重骑。”

徐渭熊轻声道:“跟葫芦口无关,刚刚得到的边关谍报,其中一支已经赶赴流州边境了。这才是柳珪要让三万龙象骑全军覆没的真正底气所在。”

整间屋子都陷入沉默。

一直没有插话的白煜苦笑着轻轻摇头。

晋宝室错愕片刻,忍不住问道:“那凉州境内骑军的增援,就算能够及时赶到战场,可是还有用吗?”

徐渭熊无奈道:“要我说的话,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屋内众人再度沉寂。

徐渭熊不知为何开心地笑了笑,没有半点意志消沉的神色:“不过要是换成某个家伙,肯定不这么认为,他只会说一句,‘打输了总比认输要好,行不行,打了再说’。”

凉州虎头城,葫芦口内,流州青苍城外,幽东边境。

北凉四线皆战。

南朝西京,一座门槛高到需要稚童翻身而过的豪门府邸,门庭若市,车马如龙。

客人都是来庆贺这栋宅子的老家主成为百岁人瑞,整座西京城,活到这把岁数的,本就寥寥无几,而有那位老家主那般清望的,就真找不出来了。哪怕是也熬到古稀之年的西京官场大佬,大多也不清楚这位人瑞的真实姓名,都是喊一声“王翁”,更年轻些的就只能喊“王老太爷”了。王家作为南朝乙字大族之一,虽然比王老太爷低两辈的王家子弟都不成气候,只出了一个南朝礼部侍郎和两个军镇校尉,而且如今还死了两个。但是所幸老太爷的曾孙很争气,一路从北莽军伍底层攀爬而起,愣是凭借实打实的军功当上了王帐四大捺钵之一的冬捺钵,如今跟一个高居甲字品谱的陇关贵族联姻后,整个家族的走势,可谓蒸蒸日上。

今日庆生,也不是从头到尾的融融洽洽。作为北莽南朝地头蛇的陇关贵族,内部盘根交错,有联姻也有世仇,有人就跟王家这个外来户结为亲家的甲字大族不对付。今天王老太爷百岁诞辰,也被殃及池鱼,就有人堂而皇之送来一幅字,只有“长命百岁”四个字。

这种肆无忌惮的打脸,就连登门拜访的客人都看不过去,可是王老太爷竟然笑呵呵亲手接过那幅字,还不忘嘱咐管家送了那位跑腿送字的仆役一份喜银。

老太爷毕竟是百岁高龄的人了,不可能待客太久,跟一些西京重臣或是世交晚辈打过照面后,就交由那个当了十六年礼部侍郎的侄子招待访客,老人则回到那栋雅静别院休息。小院不小,种植有数十棵极为罕见的梅树,王老太爷也因此自号“梅林野老”。

在这个外头人声鼎沸的黄昏中,老人让院子下人搬了条藤椅在梅树下,在一位眉目清秀的丫鬟小心搀扶下,颤悠悠躺在了垫有一块舒软蜀锦的椅子上。

小丫鬟不敢离去,按照老规矩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她很敬重这位脾气好到无法想象的老人,从她进入这栋院子当丫鬟以来,就没有见过老太爷生过一次气。她清清楚楚记得当初自己刚到院子当差,有天坐在内室看着老人午睡,屋外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睡眠很浅的老人立即就醒了,她都吓死了,不承想老人醒来后只是朝她笑着摇了摇手,示意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她才听说院中早年有人失职,那座梅林在某个冬天冻死了好几棵梅树,王家上下火冒三丈,就要使用家法。一百鞭子下去,人的命自然而然也就没了。仍是老太爷开口发话,说天底下有很多值钱的东西,但就没有一样东西能比人命值钱,树没了就没了,不打紧,反正这辈子看不到新梅变老梅了,看看枯梅也好。

老人安静躺在椅子上,看着头顶并不茂盛的梅枝,缓缓道:“柴米小丫头啊,这会儿夏天都要过去喽,在我家乡那边,有段时候叫梅雨时节,因为下雨的时候,正值江南梅子黄熟之时,所以叫梅雨,很好听的说法,对不对?不是读书人,就想不出这样的名字。我年少时就经常念叨一些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谚语,道理不懂,就是顺口,‘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现在念起来,也觉得朗朗上口。”

丫鬟满脸好奇地柔声问道:“老太爷为什么就这么喜欢梅树呢?”

懒得如此与人健谈的老人缓了缓呼吸,笑道:“在我家乡那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讲究,有些有趣,有些无趣,不但人分三六九等,连花也不例外,比如癫狂柳絮,轻薄桃花……还有这梅花风骨。”

自幼贫寒所以读书识字不多的丫鬟小声道:“风骨?”

王家老太爷笑了笑:“读书人做诗文,以言辞端正、意气高爽为最佳,就会被称为有风骨。那么读书人做人的风骨,大概就是儒家张圣人所谓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了。这个很难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只不过我有一点比很多人要做得好,就是有些人自己无脊梁,便看不得别人有风骨,不但不自惭形秽,还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绊子,我呢,最不济,见贤思齐的心思还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挠了挠头,迷迷糊糊,听不太懂啊。

大概是说得累了,老人开始闭目养神。

这时候院门那边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丫鬟赶忙转头望去,愣了愣,是那位担任礼部侍郎却始终无缘王氏家主位置的王老爷来了,而且他进院子的时候始终堆着笑,微弯着腰,落后两个陌生男人半个身位。丫鬟举目望去,结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开了,因为三人中年纪最轻的那个女子实在是太好看了。南朝庙堂的“老字号”礼部侍郎王玄陵在邻近藤椅后,稍稍加快步伐,对好似睡着的老太爷轻声道:“太子来了。”

老太爷睁开眼睛,刚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搀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壮年的高大男子就赶忙笑道:“王老太爷不用多礼,躺着就是,耶律洪才这趟空手而来,本就理亏也无礼,老太爷不怪罪就是万幸了。”

虽然战战兢兢的礼部侍郎已经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旧拗不过自家老太爷的坚持,后者站起身后,十分吃力但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微服私访王家府邸的皇太子无奈道:“老太爷这是要耶律洪才无地自容啊,坐,赶紧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杆坐在藤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了一张黄花梨椅子过来,当侍郎大人看到那个绝美女子竟然与太子殿下几乎同时落座后,顿时眼皮子一抖。

这位从虎头城战场赶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颜悦色道:“老太爷以文章家享誉四海,是陛下也赞不绝口的纯臣君子,这次我是临时听说老太爷百岁寿辰,匆匆忙忙就赶来了,一时间又拿不出合适的寿礼,就只好两手空空登门造访,回头一定补上,还望老太爷海涵。”

老人开怀笑道:“太子殿下折杀老夫了,折杀老夫了。”

看到这些年来言语渐少的老太爷谈兴颇高,应对更是得体,更没有犯老糊涂,就怕弄出什么幺蛾子的王玄陵重重松了口气,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真是没说错,看情形,当下只能站着的自己,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书座椅了?

耶律洪才虽说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见,也没有几个北莽最有权柄的大将军和持节令明确表示站在他身后,但是此人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王帐第一顺位继承人,在最重视正统的南朝遗民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贵族比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两位前任南北两院大王黄宋濮和徐淮南,其实就都对这个性格温和的皇太子十分亲近,但是随着徐淮南的暴毙和黄宋濮的引咎辞任,以及董卓、洪敬岩、种檀这一大拨青壮将领的崛起,耶律洪才就越发低调了。

在一旁束手静立、屏气凝神的王玄陵当然不蠢,太子殿下这次悄然登门,一半是冲着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钵身份来的,一半则是因为自家老太爷在南朝遗民中有着不容小觑的威望。尤其是王家与甲字大族联姻后,等于触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枢,而不是像那些寻常的乙字世族,表面看似风光,家族也有人当侍郎做将军的,但其实就是一群依附陇关豪阀的应声虫而已。

王玄陵一时间没来由百感交集。他脚下这块土地,梅林别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乃至整个南朝,正是那位气魄雄浑的慕容氏老妇人,特意为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开辟出来的一方世外桃源。除了当年那场莫名其妙就发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了好些从中原各国挪至南朝境内的“桃树”,让人心惊胆战,慕容女帝对他们这些南朝遗民大抵能算是颇为呵护。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寻衅,事后都会受到耶律王帐不小的责罚,也许不算太重,但绝对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虽然称不上是昔年中原钟鸣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顶着一个“十世翰林”的身份,仍旧是数千里流亡,背井离乡,简直比泥泞里打滚刨食的丧家犬还不如,哪里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为身着黄紫朝服的庙堂公卿?

耶律洪才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低声道:“老太爷,我方才也听说了那幅字,那陇关第二氏真是无理取闹!等我回到草原王帐,一定会跟陛下亲自说这事,万万没有理由让老太爷受这等天大委屈!”

老人笑着轻轻摆手道:“无妨无妨,这幅字且不说其中含义,就字而言,在咱们南朝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虽无落款,但显然是当今天下书法四大家之一余良所写,老臣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不愧是‘笔画如龙爪出没云间,布满骨鲠金石气’,不是那位能让离阳文坛也佩服的兵铠参事,如何都写不出这份意境。再说了,老臣好不容易活到这把年纪,也该倚老卖老了嘛,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当是童言无忌,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即可。千古诗书多言‘人生不过百年’一语,这个‘不过’委实说得熨帖,老臣就算过不去,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啊,殿下就别挂念这件事了,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比大动肝火要强。”

听到老人这一席话,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正视这个王家老太爷。

耶律洪才爽朗笑道:“寿星最大,我就听老太爷的。”

老人微笑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王玄陵,后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了,在老太爷面前仍是像个犯错的孩子,立即慌张道:“不是侄儿多嘴……”

耶律洪才帮忙解释道:“老太爷,跟王侍郎没关系,是我自己听说的。”

老人笑道:“在这院子里,殿下最大,老臣就听殿下的。”

耶律洪才会心一笑,看似简简单单一句玩笑闲谈,就让皇太子将许多原本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既然火候够了,再添柴火,反而过犹不及。

和老人又聊了聊诗词字画,军国大事只字不提,耶律洪才看到王家老太爷难以掩饰的疲态,就起身告辞,当然不会让老人起身相送,由眼巴巴盯着尚书很多年头的那位王侍郎陪同离开院子。

名叫柴米的丫鬟偷偷拍了拍自己胸脯,原来是太子殿下亲临,真是瞧不出来,半点架子也没有。

重新躺回藤椅的王家老太爷闭着眼睛,一只手悠悠然拍打藤椅扶手。

柴米蹑手蹑脚取来一柄团扇,为老太爷轻轻扇动清风。

微风拂面,本就不重的夏末暑气越发清减。

老人脸上浮现笑意,喃喃自语道:“从容坐于山海中,掐指世间已千年。”

丫鬟不敢说话,只是由衷希望这个百岁老人,能够再活一百年。

老人沉默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开口说道:“柴米啊,手累了就别扇了。”

丫鬟笑道:“老太爷,放心好了,奴婢还能再扇会儿。”

王家老太爷轻声道:“趁着今天精神好,跟闺女你多说些话。”

丫鬟小心翼翼道:“老太爷不累吗?”

老人笑道:“还不觉着累。”

丫鬟悄悄瞥了一眼院门口:“那老太爷尽管说,奴婢听着。”

老人缓缓道:“小丫头,告诉你啊,以后最好不要嫁给读书人,尤其是有才气的读书人,才气太盛,就容易用在许多女人身上,心思最是流转不定,在一个女子身上停不住的。今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许明年就是陪着别的女子了。要嫁给老实人,不是没有老实的读书人,有是有,就是太少。像我这个糟老头子,年轻时候就是这种负心的读书人,等到真正静下心的时候,来不及喽。”

少女停下摇扇子,掩嘴偷着笑。

老人笑道:“不信?不听老人言,是要吃苦头的。”

少女赶紧说道:“信的信的!”

老人打趣道:“回答这么快,明摆着就是没有过心,小丫头你啊,还是不信的。”

少女皱着小脸蛋。

老人晃了晃手腕:“去吧,回屋子休息去,让老头子独自待会儿,两炷香工夫后你再来。”

少女嗯了一声,端着小板凳去屋檐下坐着,不远不近,听不到老人说话,但是清楚看得到那棵梅树、那张藤椅。

老人其实没有自言自语,只是神色有些感伤。转眼春秋故国没了,转眼恩师挚友都已逝世,转眼异国他乡二十载。再转眼,我一百岁了。然后少女震惊地看到一幕,风烛残年的老人试图站起身,好像知道她要过去帮忙,老人没有转头,对她摆了摆手。

老人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仰头痴痴望着那梅树枝叶。老人笑了。李先生,纳兰先生,咱们中原读书人的风骨,我王笃,没丢。

隔岸观火变成了玩火自焚,就是离阳北关防线的最好写照。作为蓟北门户的银鹞、横水两城同时失陷,北莽五万铁骑的兵锋直指南方,让整个蓟州人人自危。

一时间京城朝堂上热闹非凡。有人谏言让近水楼台的兵部左侍郎许拱就地接手唐铁霜入京为官后留下的空缺,“辅佐”大柱国顾剑棠处理北地军政;有人建议坐镇辽西的胶东王赵睢增援辽东,攻其必救,让那支五万骑军不得不返回东线,以防蓟州局面彻底糜烂;也有人弹劾蓟州将军袁庭山调度不当,致使蓟北战火蔓延,难当重任,应该由将门之后的副将韩芳全权主持蓟州一州军务。

广陵道西线在谢西陲的排兵布阵下,不但成功阻滞了已经渡江的南疆十万大军,甚至派遣一支奇兵奔袭了广陵江南岸的一处险隘,使得南疆兵马进退失据,在西楚水师大举进逼之下,南疆步军和青州水师几乎是缩成一团,全线收缩。在这种迫在眉睫的形势下,太安城的文武百官越发愁眉不展,对于两辽边军的按兵不动终于无法忍受。北莽蛮子往死里打西北,你顾剑棠纹丝不动是对的,但是连你盯着的北莽最东线都跑去蓟州打秋风了,显然是要绕开倾半国赋税打造的两辽防线,要将没了蓟南老卒导致兵力空虚的蓟州,作为南下中原的突破口,你顾大将军还能无动于衷?!就不怕北莽五万铁骑一口气杀到咱们京畿西?虽说你顾剑棠是如今王朝硕果仅存的大柱国,但你老人家的心也真是太大了吧。

辽东靠近蓟州边境有个太平镇,小镇上居民大多是边军兵籍出身,也有些被朝廷贬谪流徙此地的官员,偶尔会有商旅途经小镇,顺路捎带着做些小买卖,前四五年那种价廉物美的绿蚁酒就在这里很紧俏,可惜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后,领大柱国衔兼任两辽总督,边军都清楚顾大将军跟北凉不对付,于是产自北凉的绿蚁酒这些年就不怎么有商贾兜售了。太平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三四家酒楼,连正儿八经的青楼也有一座,小窑里的私妓暗娼就更多了,边军将领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堵不如疏,辽东边军被誉为离阳王朝的定海神针,皆是青壮汉子,但是跟北莽蛮子对峙多年,一向相安无事,少有交战,边军将士如何发泄?难道还男人找男人不成?于是太平镇这样的小镇子,就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冒出,一些手眼通天、门路宽泛的边军大佬,还有本事从京畿周边甚至是中原江南一带贩卖年轻女子,一次就能往两辽带来数百人。

太平镇以长寿酒楼生意最为火爆,其是一位实权校尉的私产,除了绿蚁酒,基本上喊得出名号的离阳好酒,如剑南春烧之类,只要有银子就能在这里买到。酒楼里常年有拉曲弹唱的各色女子,相貌无非是中人之姿,但在鸟不拉屎的边境上,也算是挺稀罕的光景了。这两天长寿酒楼来了对兄妹,年轻女子怀抱琵琶给人说书,兄长负责卖力吆喝和收取赏钱。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那女子要死不死的,只说那北凉王徐凤年的故事,说那姓徐的如何走过离阳江湖,如何孤身入北莽,又是如何在北凉赢得军心民心,这可就惹了太平镇居民的众怒。只不过一伙人借机去欺侮那清秀女子,不承想给那貌不惊人的年轻汉子打得抱头鼠窜。长寿酒楼乐见其成,干脆就提出准许女子在楼内说书的条件,是要她兄长每天打次擂台,一旬过后,太平镇附近的军伍好手竟然都输了,那个外乡青年连赢了十场,生财有道的长寿酒楼又开始坐庄了,估计最少赚了近千两银子,害得镇上青楼的皮肉生意都锐减了好几成。

傍晚时分,长寿酒楼擂台已经打完,酒楼走进一拨气度不凡的酒客,四人在二楼靠栏杆位置要了一张桌子,楼下那名女子正在准备今天的第二场说书,她的兄长新换了一身清洗到泛白的洁净衣衫,缝补得厉害。兄妹两人从凉州到陵州,再从陵州入河州,过蓟州,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这座小镇子。不同于离阳常见目盲说书人的手段迭出,女子只有一把琵琶,说书时从不摇头晃脑、嬉笑怒骂,说至人物悲苦或是壮怀激烈时,也仅是略微升降嗓音,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语气平淡,娓娓道来,就像只是个说故事的,至于听众爱不爱听、乐意不乐意给赏银,她一概不去管。

坐在二楼靠栏位置的四个酒客,要了一坛号称“一斤破喉咙,两斤烧断肠”的剑南春烧,一壶极易入口、后劲也小的古井仙人酿。四人中只有两人落座,年轻些的腰间佩了一柄古朴长刀,神色间顾盼自雄,意气风发。好似年轻人长辈的男子脸色淡漠,启封了那壶仙人酿后,自饮自酌。其余站着的两人腰间悬佩有两柄两辽边军制式战刀,虽然没有跟在座两位平起平坐的地位身份,但是旁人一看就猜得出他们是常年带兵领军的不俗人物,否则身上那股沙场气息不会如此浓重。

年轻人伸长脖子瞥了一眼楼下众人,有些不耐烦,皱眉道:“那姓嵇的怎么还没到,看架势,还真把自己当成大雪坪十大高手之一了。”

双鬓青白相间的年长男子不动声色。

一名站着的魁梧壮汉,好像看不太顺眼这个倨傲气盛的年轻人,皮笑肉不笑道:“袁将军,嵇六安本就是徽山大雪坪十人之一,什么当不当成的。”

给称呼为袁将军的年轻人喝了口烧酒,嗤笑道:“一个小娘们儿瞎折腾出的武评,也就乡野村夫会当回事,说到底,其实也就吴家剑冢的老家主勉强能称为高手,其他人,东越剑池柴青山那点能耐,在广陵道那边关起门来称王称霸也就罢了,至于这个鬼鬼祟祟跑来辽东的南疆龙宫宫主,算个什么东西?”

年轻人双指缓缓旋转酒杯,斜瞥了一眼那个拆台的家伙,笑眯眯道:“还有那南诏第一高手韦淼等人,到了中原江湖,指不定就要被打得找不到北了。哈哈,还有那个太安城第一剑客祁嘉节,最是滑稽可笑,万里飞剑,好大的阵仗,结果呢?剑倒是到了河州境内,可祁嘉节这人,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这样的十大高手,后边五个加在一起,恐怕也不配武评四人中的任意一个出全力吧?”

魁梧汉子正要反驳一二,却给身边同僚扯了扯袖子,最终还是把话吞回肚子,只是重重冷哼一声。

年轻人没有继续指点江山,而是转头看了一眼隔着两张桌子的一名中年人。男子身穿对襟短衫,头缠青色包头,小腿上裹有绑腿,只会被认为是个常走山路的山野汉子。但是身边依偎坐着个妖冶至极的丰腴妇人,衣衫华美,却不是离阳有钱人家的那种锦衣绸缎,显出扎染的绚烂五彩,想不惹眼都难,分明是那西南十万大山有“五色衣裳共云天”美誉的苗人装束。体态丰满的妇人双手双脚都系挂有一串银质铃铛,举手投足,都会发出悦耳声响,她手边桌面上搁放一柄刀鞘雪白的弧月弯刀,喝酒时一条腿大大咧咧放在长凳上,若是侧面望去,大腿修长,臀部滚圆,可谓曲线婀娜,诱人至极。

妇人也察觉到了年轻人的视线,妩媚一笑,一口喝光整杯酒,跟年轻人挑了一下眉头,充满挑衅意味。

年轻人放下酒杯,伸手在胸口做了一个手托重物的手势。

胸脯丰满的美妇人给人调戏了,非但没有恼火,反而笑得花枝颤动,当着身边男人的面就用手掌推了一下桌上酒坛。酒坛去势如滚雷,刹那间就撞到年轻人后背,也不见后者如何动作,酒坛就偏离轨迹擦身而过,恰好在桌上滴溜溜旋动,然后渐渐停下。

妇人用发音蹩脚的中原官腔笑道:“你这龟儿长得乖,只要喝了酒,姐姐就跟你耍朋友。”

那个跟年轻人不对付的魁梧汉子轻声提醒道:“这对苗族夫妇不是普通的江湖高手,女子已经在酒坛上动了手脚,苗人下蛊千奇百怪,防不胜防,最好别碰。”

就在此时,两人登楼走来。一个青衫老儒士模样,一个两腰挂有长短两剑,仅看两把剑鞘就知道都是千金难求的剑中重器。

一直没有插话、正要举杯饮酒的男人轻轻放下酒杯,站着的两人略微分开让出道路,两个如约而至的客人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

那名老儒士神情恭敬,轻声道:“南疆乡野草民程白霜,见过大柱国。”

另外那名神情冷漠如同面瘫的剑客也开口说道:“龙宫嵇六安有幸见到大柱国。”

在老凉王徐骁死后,整个天下就只有一位大柱国了——手握赵室王朝一半虎符兵权的顾剑棠。

顾剑棠微笑点头道:“两位从南疆来到这北地辽东,辛苦了。”

就在两位南疆道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落座后,那对夫妇也起身走来,坐在那条唯一空闲的长凳上。在这之前好似门神站在大柱国身后的魁梧汉子想要阻拦,但是顾剑棠已经去拿起那只被下了苗蛊的酒坛子,那个继唐铁霜之后成为辽东朵颜铁骑统帅的将领,也就迅速把五指从刀柄上松开。

妇人先给姓袁的年轻将军抛了个媚眼,然后对顾剑棠微笑道:“我家男人不晓得说你们中原话,就由我这么个妇道人家来商量大事,大将军见谅则个。”

程白霜皱了皱眉头,然后瞬间舒展开来,笑问道:“大柱国,这是?”

顾剑棠没有说话,除了身边年轻人,给程白霜、嵇六安和夫妇二人各自倒了一碗酒。与此同时,被冷落的年轻人插话道:“程白霜,嵇六安,咋的,我老丈人亲自给你们接风洗尘,倒在碗里的敬酒不吃,偏偏要讨罚酒喝?”

很不太平地千里迢迢赶到这座太平镇,心情本就不怎么好的嵇六安眯起眼。

神色自若的程白霜端起酒碗,摇头笑道:“自是不敢的,就是好奇一问。”

大概是近在咫尺坐在了顾剑棠身边,压力不小,妇人收敛了烟视媚行的姿态,开门见山道:“我男人呢,叫韦淼,在南诏还算有点名气,当然比不得嵇宫主和程先生,本来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足中原,但是没办法,蜀王和谢先生发话了,咱们不得不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