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叹陵江剑破千甲,笑广陵尽挂凉刀(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面孔显老态的鼠须幕僚奸笑道:“那小兔崽子人傻胆大,不算本事,有王爷运筹帷幄,断然逃不出手掌心。兴许那小子到死都不相信王爷会连徐骁的面子都不给,只是不知那位重出江湖的李淳罡,可挡下一千骑兵几次冲击?”

卢升象摇头,语气沉重道:“据悉李淳罡在徽山成就陆地神仙,稳坐剑仙境界,当年西蜀皇叔剑斩千余北凉铁骑,绝非江湖人士以讹传讹,想必这位李老剑神,会很棘手。”

广陵王赵毅微笑道:“一千背魁军,可花了本王好些银两,说折了就折了,略有惋惜。不过广陵这些年本就平静乏味,能用一千或者几千条人命换点乐子,不至于血本无归。升象,竹坡,这场好戏,看仔细了,别挥霍了本王的银子。”

卢升象面无表情。被称呼竹坡的谋士笑吟吟道:“张某与江湖草莽打交道不多,今日肯定要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所谓的剑仙,能否力挽狂澜。”

赵毅打了个响指,自嘲道:“剑仙飞剑取头颅,本王不敢托大,若是不小心被李淳罡狗急跳墙,一剑割去脑袋,就闹天大笑话了。”

响指过后,一名面容枯槁剑气却冲天的年迈剑客缓缓登上检阅台,双手交叠搁在剑柄上,面朝骑兵与李淳罡,闭目凝神。

老者正是东越剑池硕果仅存的前代大剑宗,柴青山。其剑术冠绝帝国东南,为广陵王赵毅不知挡下多少次刺杀暗算,东越剑池当代剑主顾及剑池清誉,不得已将柴师叔逐出。

那捻须谋士嬉笑道:“柴青山,你也算剑道宗师人物,况且你师兄曾经被李淳罡折辱,羞愤自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对,怎的如此平静,莫不是被李淳罡在东海那边剑开天门吓破了胆?”

赵毅皱眉道:“张竹坡,别跟娘们儿一样小肚鸡肠的,柴客卿不过杀了你那不争气的侄子,多大点儿事,再唠叨碎嘴,信不信本王让你当场与柴客卿打上一架。”

张竹坡眼珠子一转,啪啪狠狠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告罪道:“小的知错了。”

柴青山始终凝神屏气,不动声色。

江上水师演练照旧,但广陵江畔瞬间风起云涌。

先锋大将张二宝一马当先,持有一杆马槊,挥舞开来,裂空呼啸。

羊皮裘老头提有一柄游隼营骑卒制式佩剑,远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望向绵延不绝的广陵骑兵,苍老脸庞上露出一些笑意。

“初入江湖,踏广陵潮头仗剑而行,只觉得只要一剑在手,天地逍遥,好不痛快。真是怀念那会儿的年少不知愁滋味啊。

“终于要退出江湖,因缘际会,还是在这广陵江。徐小子,老夫与你相识一场,那矫情的忘年交称不上,不过老夫瞧你倒算顺眼,你若是倾力搏杀,名头是足了,可对你以后执掌北凉铁骑未必就是好事。你这世子殿下,得讲究那藏拙,恨不得天天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才睡得安稳。老夫看你真是活得不自在,与我等沽名钓誉的江湖匹夫大大不同,故而这一战,莫要怪老夫一人抢去所有风头,一千骑杀尽,那赵毅不肉疼,再杀他个三四千铁骑就是,总要老夫酣畅才行。

“万一真要落败,你小子无需想着替老夫收尸,只管扯呼便是,老夫死前自会留力一路送你出广陵。”

徐凤年笑道:“徐骁曾经说过大丈夫小事玩世不恭一些,没关系,但生死关头,仍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老前辈若是信得过小子,只管往前杀去,后背交由徐凤年便是。咱俩杀到那大燕矶才好!”

老剑神李淳罡停下脚步,笑骂道:“可是明知道老夫不会败,才说这一番豪言壮语?”

徐凤年一脸委屈道:“老前辈这话比两袖青蛇还伤人。”

老头儿开怀大笑,脚尖一点,身形激射,气概豪迈道:“邓太阿,以剑杀人,你当真以为比老夫更强?”

后世记载,八月十八观潮日,李淳罡一剑斩敌破甲两千六百余。

江湖再无老剑神新剑神一说。

血流成河,拍岸大潮冲刷不去。

李淳罡与北凉世子临近大燕矶,徐凤年笑问广陵王赵毅:“本世子若是身死,徐骁就要教你广陵满城尽悬北凉刀,信否?”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马队行至与两州接壤的贫瘠边境,听到车厢内的细微动静,青鸟停下马车,世子殿下弯腰掀起帘子,下车后望向远不如南方旖旎的北凉风光,怔怔出神。

霜降一过,树枯黄叶落,蛰虫入洞,室外哪怕一阵微风拂面,都透着衣衫遮掩不住的寒意,立冬更是眨眼将至,徐凤年出行时春暖花开,再回到那凉州城已是入冬。

三年游历时只是在江湖底层摸爬滚打,除了辛酸还是心酸。这趟出行看似耀武扬威,打交道的人物要么非富即贵,要么就是那些江湖上最拔尖的宗师或者怪胎,也对,寻常只敢在这个江湖浅滩扑腾戏水的虾米角色,怎么好意思跟打开天窗亮出身份的北凉世子打招呼?这不是贴上脸面找扇?徐凤年回头看了一眼同时下车的慕容姐弟、靖安王妃裴南苇,当然还有那不曾下车的马夫剑神。广陵江一战,短短两里路程,在李淳罡剑下躺了两千六百具背魁骑兵尸体,层层叠叠,少有完整的尸体,世子殿下的袍脚被鲜血染红湿透,除去那名使马槊的武将侥幸存活下来,上阵的广陵甲士,悉数慷慨赴死。

广陵王赵毅不知是被李淳罡那句“再让老夫杀两千铁骑过过手瘾,临死再拉一位藩王垫背,虽死无憾”震慑住,还是被他置死地脱口而出的恐吓给打乱算盘,反正不管那座白肉小山心中如何计较,终于还是没有阻拦徐凤年离去。

八月十八日,徐凤年虽未亲手杀人,却是第一次感到恐惧,因为剑术无匹的李淳罡每多杀一人,他就要多一分可能性留在广陵江喂鱼。人力终有竭尽时,要知道大燕矶附近堆积了足足六千多背魁军,密密麻麻,如同闯入了蚂蚁窝,更别提还有广陵水师无数楼船战舰虎视眈眈,赵毅真要下定决心杀人灭口,李淳罡即便能带他一人脱困而出,也无法顾及青鸟等人。坐回马车后,徐凤年低头看着双手,颤抖不止,如何都停不下来。

这里头有一丝躁动的畸形兴奋,亲眼所见李淳罡剑气所及,锋芒掠过,便是一大片血肉模糊,试问自己练刀,此生何时能有这种以一介武夫力敌千军万马的本事?

出广陵以后,李淳罡脸色立即呈现出一种油尽灯枯的泛黄,徐凤年如何不知老剑神出剑前便将江畔一战视作一生收官手笔,三教圣人才可借用天地玄机,四两拨千斤,三教以外的武人,即便强如李淳罡,一剑便是一剑,需要耗费大量气机,尤其是在铁骑洪水般不断冲击的状况下,根本不给羊皮裘老头如意圆转的喘息机会,这才是病根所在。

吴家剑冢九剑杀万骑,那可是吴家最巅峰时的整整九位剑道大家,并且九人能够相互依靠借势,而李淳罡则是单独面对数千骑!广陵背魁军无疑是帝国东南最精锐的一支精锐,李淳罡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破甲两千六,又岂是吴家九位先祖可以媲美?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空中青白鸾的动静,知道禄球儿正带着北凉铁骑奔赴赶来。

李淳罡缓缓下了马车,走到世子殿下身边,问道:“怎么,不要老夫送你到凉州城门?”

徐凤年摇头微笑道:“算了,褚禄山已经带兵前来迎接,就不麻烦老前辈了。”

羊皮裘老头儿故作惊讶咦了一声,白眼道:“徐小子你那被狗叼走的良心怎的全回来了?”

徐凤年只得苦笑。

李淳罡洒然笑道:“广陵江边,你小子热血上头,老夫陪你疯了一次,最后能活着站在这里,其实你与老夫互不相欠什么,没有你,老夫便是再斩杀两千骑,也得乖乖死透,下场未必能比西蜀剑皇好。你那句话比老夫千百剑都来得厉害,可见匹夫之怒,别说与那天之一怒相比,便是与王侯一怒,都差得远。老夫算是看透了,江湖人就老老实实在江湖上行事,否则再大本事也拎不清恩怨,江湖儿郎江湖老,才是正理。你们这些帝王将相豪阀高门的钩心斗角,谁掺和进去,都要惹一身荤腥。随便扳手指头数数看,龙虎山,东越剑池,看似得势,还不是一只只瓮中鳖池中鲤,哪天养肥了,指不定就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红烧就红烧,老夫一眼望去,还真就只有武当和吴家比较像样。”

徐凤年一脸掩饰不住的黯然神伤。

李淳罡斜瞥了一眼,知道提起武当山,戳中了世子殿下的软肋。他于心不忍,转移话题问道:“在广陵连赵骠的肥肉都敢割到自己碗里,陈渔的姿色,老夫看着都觉着惊艳,到嘴里的肉,你心甘情愿吐到京城那口大碗里去?”

徐凤年平静道:“大概还是那句话吧,有所为有所不为,天底下事情总不能都由着我的性子来转。先是那被曹长卿毁去七七八八的赵勾威胁在前,紧接着皇后亲自派人捧着懿旨来到跟前,打一棍子再给枣子,软硬兼施,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是没有广陵江这档子事,说不定我还有那个胆识去跟皇后娘娘耍赖皮,在襄樊差点跟靖安王赵衡彻底撕破脸皮,还把人家的正王妃都拐到北凉,跟广陵王赵毅结下仇,死结一个,神仙都解不开,眼下估摸着徐骁都准备好扫帚抽我了,再给他惹是生非,连皇后那边都落下不识大体的糟糕印象,恐怕连家门都进不去。隋珠公主一事,已经让这位后宫争斗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心生怨念,说实话,我宁肯被坐龙椅那位觉着不像话,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让这位惦念上心。女子心狠起来……”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蓦地住嘴。

李淳罡伸了伸腰,扭扭脖子,不以为意,笑道:“江湖盛传要重定武评,这次要把那些个类似赵宣素的深水王八都挖出来晒一晒,而且不重境界高低,只凭杀人手段来排名。可惜原本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姓洪的武当掌教已经自行兵解,否则王仙芝这天下第二就更加当之无愧喽。至于老夫嘛,估计借着广陵一役的丧心病狂,会排在邓太阿之前。再者,老夫断言一直被江湖小觑的顾剑棠,这次会捂不住了,十有八九能进前五。不过这些都与老夫无关了。姥山王丫头,委实是老夫生平所见女子中最富才气的,脸上可喜可惊皆得意,实则皆胸中可悲可泣,殚心竭虑求富贵功名,睁眼才知黄粱一梦。小丫头无心一语,道尽世间失意。”

李淳罡长呼出一口气,“老夫约莫还可以再撑上几年,以后姜丫头若是习剑大成,要找你拼命,可莫要腹诽老夫。”

徐凤年温言笑道:“早些练出个女子陆地神仙,我与她岂不是见面更早?否则以她的浅薄脸皮,怎么好意思杀我,这得感激老前辈。”

李淳罡点头笑道:“你小子别的不说,这份肚量,很合老夫的胃口。”

羊皮裘老头耳尖,听到马蹄声遥遥传来,轻声感叹道:“徐小子,今日一别,就没在江湖再会的可能了,老夫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说来听听,老夫破例一回。”

徐凤年笑道:“老前辈你能有啥,两袖青蛇都已传授,剑开天门的剑意,学不来。若说剩下什么,这身年纪比我还大的破败羊皮裘?还是算了吧,我就不送老前辈离去了。”

李淳罡漫不经心挖了挖耳朵,深深看了一眼世子殿下,笑了笑:“如此最好,老夫受不了那些缠绵矫情。”

老人在官道上负手缓行,背影伛偻,百步以后,似乎知道世子殿下在目送,没有转身,挥了挥手。

徐凤年伸手遮了遮夕阳光线,紧抿起嘴唇。

木马牛。酆都绿袍。剑神。

大雪坪一声剑来。武帝城剑开天门。广陵江斩杀两千六百骑。

还有那身穿羊皮裘的抠脚独臂老汉。

都已是江湖一缕余晖。

徐凤年喃喃道:“一个人就能让整个江湖都觉着老了,可真是一件霸气无匹的技术活儿,老前辈,本世子没法子打赏啊。”

徐家铁蹄之下,八国安有完卵?

这句老话,不曾经历过那场狼烟战火的人,未必会当真。

北凉三十万铁骑精且雄,未见其面先闻其声,官道上马踏如雷鸣,一次次踩踏地面,整齐得让人心颤,紧接着可以望见道路尽头一杆徐字王旗逐渐升起,简简单单一个“徐”字,铁画银钩,传闻出自一名女子之手。当靖安王妃裴南苇终于望见当头两位黑甲重骑,竟紧张得呼吸都下意识放缓。襄樊城,靖安王赵衡拥有一支战力相当优秀的亲卫骑兵,在帝国中部腹地堪称横扫诸军,当裴南苇在广陵江看到数千背魁骑兵的冲锋,曾以为天下骑卒悍勇,已是顶点。

这时候裴南苇才知道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佩刀控弩的凤字营属于北凉轻骑,眼下高马披重甲的骑兵却是北凉军中真正意义上的铁骑,装备精良冠绝王朝,骑卒战斗素养更是首屈一指。战马踏蹄,马背上的骑卒随之起伏,手中长枪倾斜角度竟是丝毫不变,距离世子殿下马队五十步距离,几乎同一时间马停人静,没有任何杂音。两骑穿梭而出,其中一名武将极为神武俊逸,白马银枪,翻身下马,行云流水。另外一名则让裴南苇想起了广陵赵毅赵骠父子,下马动作便没了任何美感,可以说是滚落下马,抢在白马武将前头,带着哭腔踉跄奔跑,一左一右,双脚踩出的尘土貌似不输给战马。

裴南苇与慕容姐弟瞬间脸色微白,世间女子,少有不憎恶畏惧眼前肥胖男子的,号称谈褚色变。连裴南苇都没能免俗,若是在襄樊城靖安王府,她自然从容,可到了北凉境内,孤苦伶仃的裴南苇实在没这份底气和硬气,但接下来那名早该去地狱挨千刀万剐下油锅的胖子,让裴南苇深刻理解到什么叫没羞没臊的阿谀谄媚,离世子殿下还有五六步距离,这厮整个身躯就轰然扑在地上,抱住徐凤年的大腿,一脸眼泪鼻涕含糊不清,“殿下终于回来了,禄球儿该死啊,广陵江边上没能陪在殿下身边,殿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禄球儿怎么活啊!禄球儿听到这事后,连夜就去大将军那边跪求一枚虎符,恨不得亲率两万骑兵从凉州杀到广陵,把那对父子的卵蛋割下来给油炸了。到时候广陵王府妃子娘们儿无数,先由殿下挑,好的都挑走暖床,差的留给禄球儿几个就行。”

裴南苇尚好,还能故作镇定。慕容梧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躲在慕容桐皇身后,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的,生怕那尊凶神恶煞前一刻坐地哭号,下一刻便站起身狞笑着朝她饿虎扑羊。她与靖安王妃所想不同,裴王妃到底是王朝内实权藩王的正王妃,虽说也忌惮褚禄山的声名狼藉,但更注重北凉铁骑的真实战力以及褚禄山背后的故事,慕容梧竹哪会多想褚禄山的官职以及春秋中的战功,她现在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胖子都缺斤少两。徐凤年揉了揉褚禄山脸颊,无奈道:“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你这装孙子给谁看呢,警告你,本世子现在对三百斤以上的稳重男子十分没好感,你再腻歪试试看?”

很多时候被人遗忘千武牛将军身份的褚禄山幽怨地挣扎起身,世子殿下脸上挂着笑容,有意无意搀扶了一把。褚胖子依旧在那里自顾自嘟囔,徐凤年转头看到意料之外的白熊袁左宗,轻声道:“辛苦袁二哥了。”

喜好拿敌人头颅当酒碗的袁左宗眯眼摇头道:“末将职责所在,殿下无须上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措辞有些生硬,素来不苟言笑的袁左宗破天荒微笑打趣道:“殿下一声‘袁二哥’,袁左宗这几百里路走得舒坦。”

徐凤年让舒羞把马让出来,在官道上与褚禄山并驾齐驱。命数远比吕钱塘要好的舒大娘只得去充当马夫,她自打出了广陵,就没有一宿睡踏实过,直到现在才心安。到了北凉,你便是条蛟龙都得乖乖把头颅低下去,而且对北凉而言,从来没有过江龙的说法,到了这里,只有过江虫。归途中她从世子殿下那里得到一个隐蔽消息,襄樊城内被赵珣金屋藏娇的女子已经暴毙,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世子殿下话有留白,她不敢妄自揣测。

两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紧随其后,其中一辆由梧桐苑大丫鬟青鸟执鞭驱马,她望着世子殿下的背影,咬紧嘴唇,缓缓低下眼角。官道上最前头三骑,世子殿下居中,两位北凉王义子左右护驾,皆是在春秋中以最结实军功扬名的正三品武将。袁左宗威名虽不如陈芝豹那般名震离阳、北莽两大王朝,但比较宁峨眉、典雄畜这几位让北莽咬牙切齿的北凉青壮派将军,仍是稳压一头;再者袁左宗马战步战皆是帝国内公认的超一流武将,仅凭这一点,北凉军便有“袁白熊”拥趸无数。

离三人稍近的北凉铁骑纵马疾驰之余,都目不转睛地望向那位世子殿下,以往所见所闻,不过是殿下在境内与其他公子哥争风吃醋抢女人,上次三年游历也不曾传出什么风声,他们也就只当是殿下去祸害别地儿的姑娘了,可这趟出行陆续有消息传回北凉,让整个北凉都惊吓得不行:襄樊城外单骑双刀对上了靖安王赵衡,阵前把一名武将当着藩王的面给当场捅死,谁信?后来再听说不知如何成了殿下扈从的老剑神李淳罡,在剑州徽山借剑无数,龙虎山天师府恼羞成怒要老剑神归还,世子殿下说了一句“还个屁”。

这桩美谈倒是有不少人深信不疑,这才是殿下的风范,说起这个,感到荒唐的同时,倒也十分解气。至于最近疯传的广陵江畔李淳罡剑斩两千六百骑,没有几人信以为真,但世子殿下那句要教广陵满城尽挂北凉刀,几乎所有听众都要拍案惊奇,叫一声“好”!这段时日,因为这句话,北凉特产绿蚁酒可是卖得几乎要断货了。

北凉百姓喝酒助兴,不亦乐乎,大街小巷的酒楼酒肆生意火爆,原本对那位世子殿下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都烟消云散。一些生意头脑极好的说书先生,东拼西凑南打听北收集地杜撰出更多精彩事迹,只要是谈论世子殿下这趟游历的,就能赢得满堂喝彩。往常平日里说书先生口沫耗费好几斤,额外打赏撑死不过几颗铜板,如今每日都能到手好些碎银子,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世子殿下便更是不遗余力去吹捧夸赞。起先士子书生们都嗤之以鼻,可架不住身边所有人众口一词,开始将信将疑,最后见大势所趋,不得已只好跟着起哄。

但是,北凉军却异常地保持沉默。

慕容梧竹放下帘子,自言自语道:“原来褚禄山这样的大魔头,也会怕殿下呀。”

慕容桐皇冷笑道:“这褚禄山只是怕那位功劳大到没办法赏赐的北凉王而已。”

慕容梧竹皱了皱眉头,不习惯反驳弟弟的她放低声音说道:“可我觉得褚禄山其实有些怕殿下的。”

慕容桐皇犹豫了一下,陷入沉思。

入凉州城前,世子殿下坐回了马车,与裴南苇同乘一车。

裴王妃掀开车帘一角,透过缝隙看到指指点点的夹道百姓,讥笑道:“殿下还会害羞?翻山越岭三千里,终于把恶名变成美名,不正是世子殿下这次出行的本意吗?”

徐凤年不理睬这冷嘲热讽,双刀叠在膝盖上,闭上眼睛,按照大黄庭心法口诀默默呼吸吐纳,眉心那一枚红枣印记,出广陵以后,由深转淡。

北凉王府。

裴南苇跟着徐凤年走下马车,让她始料不及的是王府的壮阔规模,以及迎接阵仗的寒酸,偌大一座占山拥湖的王府,想必应该仆役无数。可此时朱漆门口只站着一位身材不算健壮的老者,今日是立冬,古语“水冰地冻,雉入大水为蜃蛤”,老人似乎畏惧寒意,双手插入厚实袖口,似乎站久了,身上热气流失得快了,禁不住风吹的老头抖了抖脚,见到马车停下,面带笑意走来,见到世子殿下便笑着说些琐碎唠叨,类似“回了啊,好好好,瞧着壮了些”,“爹已经让府上弄好了驴打滚、嫩姜母鸭这几样荤菜,一年中就数立冬进食最补身子骨”,“咦,怎的出凉州时候带了多少女子,这趟回来一个都不见多啊?莫不是出行银子带得少,那些凉州以外的小娘们儿太精明市侩了?”

慕容桐皇嘴角抽搐。

慕容梧竹瞪大眼睛,一脸茫然,这老头儿,该不会就是那位人屠北凉王吧?慕容梧竹不断告诉自己绝对不是。

靖安王妃裴南苇心中震撼不输给慕容姐弟,但到底相对更加老于人情世故,正儿八经弯腰施了一个婉约万福,但言语中情不自禁带了些颤音,“裴南苇拜见徐大将军。”

慕容梧竹咽了咽口水,本能地后撤一步。

慕容桐皇确认眼前老人身份后,挥了挥衣袖,五体投地,额头死死贴在冰凉石板上,毕恭毕敬道:“剑州草民慕容桐皇,叩见北凉王!”

可惜徐骁正眼都没瞧一下弯腰万福的靖安王妃与伏地叩拜的慕容桐皇,装束打扮与王朝第一号藩王完全不搭边的老人见儿子没挪脚步,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着雾气,笑问道:“怨老爹给的人马少了,没能在广陵那边宰了赵毅那头死肥猪?”

并没有丝毫觉得被怠慢的裴王妃眼皮一跳。不敢有任何动弹的慕容桐皇更是身体颤抖。

徐凤年抿起一直给人感觉炎凉刻薄的嘴唇,平静道:“本以为你会骂我几句的,就算不骂,至少也不会给个好脸色。”

徐骁笑望向这个嫡长子,轻轻挥了挥袖袍,拍了拍世子殿下肩膀,一起走向侧门,轻声感触道:“知子莫若父,老爹岂会不知你是逼着自己去当这个北凉王。”

徐凤年沉默不语。

进了王府,徐凤年瞥见大管家手里端着一个大青瓷盘,内有小瓷碗,盛放有一坨瞧着不怎么新鲜的肉。

在靖安王妃裴南苇眼中像富家翁多过人屠太多的老人努努嘴,轻笑道:“从赵毅身上割下来的,快马加鞭就给送来了。”

徐凤年愕然。

徐骁缓缓道:“你离开广陵以后,老爹让人去与他讲讲道理,约莫是他觉得理亏,就自己割下了这块肉。”

裴南苇有种想转头逃窜的冲动。

徐骁这一次没有再跟最宠溺的世子殿下嬉皮笑脸,只是轻声说道:“老爹毕竟老了,再以后,可就要你自己与别人讲这些道理了。”

何谓家大业大?慕容姐弟走入北凉王府,才知道什么叫一入侯门深似海,当他们看到那座听潮湖以及屹立湖畔的武库大亭,倒抽一口凉气。所幸晚宴排场很小,倒是与家境殷实的寻常商贾差不太多,没有摆出那击钟列鼎而食的阵势。世子殿下坐在徐骁身边狼吞虎咽,袁左宗和褚禄山也都有资格入座,一人举杯慢饮酒,一人小心翼翼撕着嫩姜鸭肉。

慕容梧竹自打走入王府就有点神情恍惚,吃得心不在焉,两瓣小屁股蛋儿愣是没敢贴紧凳子。饭桌上徐骁偶尔给徐凤年夹几筷子菜,其间小声说了一句“要是脂虎在,夹菜就轮不到爹了”,一直低头的世子殿下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大快朵颐,撑得腮帮鼓鼓。散了以后,自然有管事领裴王妃这几位访客去住下。

徐凤年到梧桐苑沐浴更衣以后,清清爽爽地伸了个懒腰,以红薯为首的那些个灵气流溢的莺燕,见世子殿下手里提了一把绣冬刀,很难得没有叽叽喳喳。徐凤年温醇地笑了笑,一人摸了一下脸颊,这才走出院子,来到听潮亭外,推开大门,登上三楼,找到正站在梯子上寻觅秘籍的白狐儿脸。

喂了一声。

白狐儿脸跃下长梯,两人对视,谁都没出声,场面貌似既不温馨也不温情。不过这也挺好,否则两个大老爷们儿脉脉含情的,徐凤年估计自己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有慕容桐皇这前车之鉴,连累他对白狐儿脸都有些古怪别扭。白狐儿脸收回视线,去找寻那一本秘籍查漏补缺。

徐凤年见白狐儿脸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只得自己找话说道:“我见着了陈渔,很国色天香。陈渔,她爹娘真是未卜先知,相貌称得上沉鱼落雁。”

白狐儿脸轻淡问道:“抢回北凉王府了?”

徐凤年自嘲道:“没呢,被京城里出来的一封八百里加急懿旨给拐跑了,要不然我一定要让那娘们儿知道啥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白狐儿脸皱着眉头,转身盯住这口没遮拦的世子殿下,嘴角勾起,绝无半点妩媚,而是让人透骨生凉意的杀机勃勃,“咦,吸纳了八分大黄庭,就真当自己金刚不败了?这趟屁颠屁颠来武库还绣冬,是暗示我砍你一砍?说吧,砍上几刀才满意?”

徐凤年缓缓把绣冬搁在身后,尴尬笑道:“我这不是想杀一杀那清高婆娘的傲气嘛。”

白狐儿脸就那么看着心虚的世子殿下,问道:“我跟你很熟?”

徐凤年很正经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以莫大的真诚语气说道:“你跟我不熟,我跟你很熟,这样行不行?”

白狐儿脸转身,嘴角隐约有一抹弧线,语气冷淡道:“很有风骨,难怪现在整个北凉都在拍世子殿下的马屁。”

徐凤年小人得志便猖狂,嘿嘿笑道:“谬赞谬赞。不过憋了好些年,总要找机会气一气那帮靠骂本世子出名的读书人。”

白狐儿脸无奈摇了摇头。

徐凤年好奇问道:“何时登上四楼?”

白狐儿脸环视一周,说道:“也就这几天了。”

徐凤年唉声叹气道:“这辈子都不指望能追上你了。”

白狐儿脸这次没有挖苦世子殿下,平静说道:“境界高低算得什么?

除去王仙芝,谁敢说能赢得了一直逗留金刚境的李当心?皇宫大内韩貂寺能以指玄杀天象,早已被默认。儒释道三教中人,大多境界都有水分,只论杀人对敌的话,起码得降一个境界才符合实情。所以大雪坪上轩辕敬城成就儒圣,也只能与大天象的轩辕大磐同归于尽。当然,儒生秃驴道士,最厉害的是一张嘴,动辄就要替天行道一语成谶,打架不行也没什么,情有可原。”

徐凤年苦笑道:“幸好你不是个娘们儿,否则如此毒舌,谁敢娶你。”

白狐儿脸没理睬徐凤年的插科打诨,直截了当地伸了伸手。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厚颜无耻道:“本世子跟绣冬相依为命小两年了,天天睡觉都要捧着,已经处出深厚感情,而且你若是嫌弃绣冬沾染上俗气的话,不如……”

白狐儿脸没有缩手,只是一瞪眼。

杀气,煞气,霸气!

这他娘才是未来要江湖夺魁的高手坯子啊。难怪被李老剑神视作未来稳坐武道最高钓鱼台的高手,年纪轻轻就能将陆地神仙视作囊中之物,徐凤年自认差了十八条大街,其间隔了无数个包子铺、典当铺、酒楼、青楼,人比人气死人。刚被夸有骨气的世子殿下赶忙将绣冬抛过去,一溜烟转身登楼而上。

白狐儿脸接过绣冬刀,斜了斜脑袋,微笑不语。徐凤年来到阁顶,正襟危坐,病入膏肓越发枯槁的李义山,正在以一杆硬毫书写,半个时辰以后,抬头缓缓说道:“轩辕家藏秘籍都已梳理完毕,楼下南宫仆射出了不少力……”

才说话间,徐骁拎着两壶酒上楼来,盘膝坐下,将原本叠在一起的三只青碗分开,酒香弥漫,李义山只要有酒喝,就不再说话。喝完一壶半市井百姓都喝得起的绿蚁,微醺的李义山见只剩下半壶了,便挥挥手下了逐客令,父子俩相视一笑,站起身离开阁顶。李义山自顾自倒了一小碗酒,呢喃了一声“江山”,一饮而尽,“美人”,再一小碗,则是就着“美人”入腹,接着忠义,君臣,春秋,江湖,都与绿蚁烈酒一同一一入腹,最终醉倒在几案上。

徐凤年与徐骁来到清凉山巅,父子密谈,外人不得知半点内容。

第二日清晨,徐凤年前往武当山,在小莲花峰龟驮碑附近坐着发呆,仰起脖子望了很久的天高云淡,最后双手捂住脸庞。

依稀几骑悄悄回到城内,世子殿下去看了看那间卖酱牛肉的铺子,已是关门大吉,自然再见不到那个对任何客人都板着脸的小姑娘。

这一年腊月二十八,徐凤年代替徐骁单独前往地藏王菩萨道场敲钟一百零八。

元宵节黄昏时,家家户户挂满大红灯笼,世子殿下与几名身份天壤的女子出门散心,白狐儿脸出人意料地随行,不往闹市去,只是拣选了一家僻静酒楼,上二楼点了些精致糕点,再让小二去温了一壶黄酒。

一楼有一对爷孙女以说书谋生,目盲老人敲竹板说故事,娓娓道来,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弹琵琶附和。琵琶劣质,手技生涩,远称不上天籁。盲艺人落座并未多久,世子殿下开始喝酒时,才说完一段暖场的小奏子,说的是咱们北凉王妃如何白衣敲鼓。因为酒楼位置偏僻,这会儿城中百姓大多都在准备逛元宵灯市,一楼食客寥寥无几,二楼更是生意惨淡。徐凤年跟白狐儿脸面对面喝着酒,想了想,招手让店小二给楼下爷孙二人送去一碗温热黄酒。

酒送到了一楼,目盲老人与孙女说了些什么,小女孩怀抱琵琶站起身,朝二楼鞠了一躬。

目盲老说书人与酒楼借了一条凳子,将酒碗放在手边,说到兴起,便抬手酌酒一口。

说那北凉马蹄声。

说那春秋狼烟四起。

不知不觉,最后便说到了北凉世子殿下于广陵江畔那一句话。

世子殿下安静地听说书人酌酒闭目而谈,面无表情。

兴许配合爷爷的跌宕情绪,小女孩弹琵琶极为吃力,面红耳赤,力所不逮。盲艺人回过神后,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然后伸手去拿酒喝,一摇晃,才知空了,老者放回酒碗,咂巴咂巴嘴,似乎意犹未尽,却也不觉得没酒了便是遗憾,只是自言自语道:“北凉老卒韩文虎,今日好似喝出了大江东去的豪气,真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