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救姐弟凤栖梧桐,羞怜恼最是慕容(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杨青风入林后,时不时弯腰查看地面蛛丝马迹,起先还能在林间泥地上看到间隔与深浅都有迹可寻的足印,追蹑轻松。但很快脚印就开始渐行渐浅,步伐骤然拉开,逃亡路径不再简单踩在地上,而是将落脚点放在树干或者石头上。杨青风停下脚步,身体半蹲,伸出两根病态雪白的手指捏起一些泥土,嗅了嗅,另一只手从系于腰间的小兜囊中抓出三头红爪黑鼠,把土壤在它们鼻尖洒下,小家伙们嗖一下蹿入密林深处。舒羞不知何时来到杨青风身边,云淡风轻道:“没料到这小子还有些道行,我觉得要不咱们干脆分兵行事,把距离彻底拉开,否则不小心一棵树上吊死,就没脸去见世子殿下了。”

性情阴沉的杨青风点了点头,他本就不愿与这个娘们儿共事,能单枪匹马最好,一些隐蔽手腕也施展得开。舒羞不敢怠慢了世子殿下吩咐的大事,两袖一挥,折了个方向,如苍鹰腾空掠去,踩在枝丫上,蜻蜓点水,几次弹跳,站到树冠顶点,却不是张目远眺,而是闭目皱了皱小巧鼻子,下一刻猛然睁眼,嘴角一勾,娇躯俯冲而下,体迅飞凫,在林中折了个方位,寻着一股气息紧追不舍。那耍刀的小子狡猾得很,已经谨慎刻意地隐蔽脚印,可舒羞却依旧能够凭借着逆风迎面的气息盯梢不断,嘴上喃喃狐媚道:“小家伙真顽皮,累得姐姐出了身香汗,被姐姐逮住了,非要把你剥皮抽筋哦。”

小半个时辰中,舒羞两次成功看到那小子背影,其中一次这小子竟然不跑反而给舒羞来个伏击,整个健壮身躯如壁虎贴在一根树干后面,若非舒羞察觉到气息重了几分,断定这小王八蛋就在附近,否则从树旁掠过的时候就要被一刀劈成两半。舒羞灵活躲闪掉这一记凶狠必杀刀势后,身体倒退,双手双脚黏在附近一根大树主干上,俯视那名狞笑的青年刀客,一手轻轻拍打沉甸甸的胸脯,媚眼娇笑道:“哟,小弟弟,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呀,姐姐这一路可白心疼你了。”

被这娘们儿如影随形追杀的袁庭山丝毫不见气急败坏,收刀后嘿嘿笑道:“我小弟弟可不小,姐姐要不信的话,回头只剩下咱们俩了,袁庭山定要让姐姐销魂登仙。”

如同蜘蛛贴在树上的舒羞媚眼如丝道:“这小嘴儿真甜。”

袁庭山耳朵始终保持小幅度的颤抖,拿刀敲击双腿,两圈缠绕小腿的沉重铅块碎裂坠地,笑道:“姐姐的姘头马上要到了,弟弟我可没两龙战一凤的喜好,先走一步。姐姐要是娘亲尚在,倒是可以喊来跟弟弟一起滚大床,姐姐这般好看,想必娘亲也风韵犹存,双峰对峙,前后夹击,弟弟我可就要束手就擒了,可惜今天才姐姐一人,恕不奉陪!”

言语调戏间,双脚失去足足十几斤重量的袁庭山没了累赘,身形后退敏捷异常,瞬间没了踪迹。不急于追剿的舒羞缓缓落地,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嘴角,啧啧笑道:“调戏到老娘头上了!”

这次短兵相接后,脑子灵光的袁庭山便开始顺风而逃,不再逆风给舒羞留下线索。这让舒羞心中的怒意暴涨,重新与杨青风在溪畔会合后,她见到杨青风蹲在地上捡起一件沉重的铁制内袄,附近一只黑鼠被枝丫钉死在地面上,舒羞心情转好,望向小溪对面,嗅了嗅,皱眉道:“这小子武功还好说,可狡猾如狐,这么追下去不是个事。修习轻功分明是走负碑的愚笨路子,估摸着他身上负重起码有二十斤,单单比拼脚力,你我都不怕,可他接下来出刀肯定越来越快,姓杨的,别阴沟里翻船。吕钱塘死了,你可别再折在这里,姐姐我孤单得很。”

杨青风冷哼一声,踩石准备跃溪而过,舒羞虽看似闲聊,但一直在嗅着袁庭山的气味,那气味从远处飘散而来,加上那边溪畔地上沾水的足迹所指,照理来说,他已是过溪入林,但舒羞闻着闻着就脸色剧变道:“小心,这小子反身窝在水中!”

话音刚落,小溪中心水花暴溅而起,一刀刺出,他算准了杨青风的气机流转,在一气歇二气生、溪上身形斜下的节骨眼上,这狠辣一刀便恰到好处地刺了出来。所幸杨青风双脚一撞,梯云而升,硬生生将身体拔高了一丈,可止步于此的话,袁庭山志在必得的一刀仍能重创杨青风双腿,舒羞瞬间心思百转,一咬牙,脚尖踹出石子,激射向宛如青龙出水的袁庭山的太阳穴。

这个瞬息万变的局势,局外的舒羞占据主动,不出脚干扰,杨青风十有八九要吃亏。舒羞出脚又分成两种微妙情形,石子击中刀锋,是最利于杨青风的解围,可这枚石子却是直指袁庭山死穴,舒羞的坐山观虎斗,时机拿捏可谓巧妙。

袁庭山毫不犹豫地收刀,挡下石子,身体下沉溪中,继而炸开溪水,掠入对岸,大笑而去,“姐姐有了我这新欢还不忘旧爱,如此贪心,小心撑坏肚子!”

面无表情的杨青风脚尖在水面一点,燕子抄水般掠到对岸,平淡道:“欠你一次。”

舒羞眯眼并未言语。

袁庭山在林间亡命疾走,两次占尽天时地利的精心设伏,都没能斩落那对狗男女,虽未气馁,但胸中却还是有些愤懑怒意。正如舒羞所说,他修习轻功,是走后天的负碑路数,那些生在武林世家的子弟,谁他娘的不是四五岁时甚至在襁褓中便被族内高人推筋揉骨?练武要练早,一则年幼时心无杂念,心境最符合武道的“澄清意净”四字,幼年练武不仅可以塑形锻体,熟稔各个架势,可以打下厚重根基,而且儿童时筋骨柔软,专而易成,事半功倍。袁庭山出身市井底层,哪有这等先天占据优势的大好机会?袁庭山无依无靠,这十多年为了习武,装孙子给人做狗算什么,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又算什么?他一次次拼了命去富贵险中求,攒钱买刀,入了一个二流宗门拜师学艺,连睡觉时都手脚挂铁,与人对敌,哪次不是当作生死战。师门被灭,若非那半部刀谱不曾到手,而且仇家也有秘籍,他才懒得去报仇雪恨。他忍了两年时间才一击必杀,得手后一刀一刀去剐那名二品高手的仇家,桌上足足剐下了两盘肉片,才逼出了秘籍所在。若是世家子孙,不说轩辕这般高高在上的,便是寻常二流宗派,稍稍嫡系,何须他这般为了一本破烂的半部秘籍就要豁出命去?因此轩辕青锋必须要成为他的女人,入赘轩辕也无妨,只要成了被轩辕世家器重的人物,在牯牛大岗上潜心修行,辅以龙虎丹药,内外兼修,才能登顶武道巅峰!至于轩辕大磐是不是个好东西,轩辕家族是不是把他看作一条丧家犬,等到他掌控徽山的那天,不说整座牯牛大岗所有轩辕女子都是他的胯下玩物,便是道教仙府龙虎山,他都敢一刀斩去。

老子大好前程,怎能死在这里!

袁庭山面容狰狞,在山间癫狂奔走。但愈是疯魔,袁庭山心思愈是缜密,以草木枯叶和泥土涂抹在身上掩盖气味,顺风而行。只要不死,便是爬都要爬到那万人之上的地方,那儿有天下第二王仙芝,有桃花剑神邓太阿,有官子无敌曹长卿。更有无数秘籍,神兵利器,和那一位位眼高于顶等着他去践踏的绝代佳人,这样的美妙江湖,袁庭山如何舍得去死!

知章城,慕容桐皇坐在被褥寒酸的床板上。客栈墙壁多是以竹篾夹抹石灰,隔音极差,泥壁更有许多寒酸羁旅士子写在上面的打油诗,或者粗鄙旅客的粗言秽语。慕容家虽说族品不高,但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士族,便是在剑州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慕容梧竹显然住不惯这简陋居室,忧心忡忡。慕容桐皇反而瞧上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身在龙潭虎穴,既来之则安之。桌案上有文房四宝,他浏览着墙壁上的字迹,让心不在焉的姐姐磨墨,接过一支劣质软毫,对墙壁上的歪诗杂言一一点评。

慕容梧竹望着他的后背,颤声道:“你真的打算对那位恩人……”性子软弱的她不敢捅破那一层窗纸。

慕容桐皇笔势不停,讥讽冷笑道:“恩人?信不信晚上他就让你我去暖床?你以为这种将门官宦子弟能有几个是好人?即便那人按捺得住一天两天不动手,你就心软了?温水煮豆腐,到时候再下嘴,你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慕容梧竹,事先说好,那柄匕首是给你自尽的,你若是敢做那人的侍妾贱婢,我就找机会一刀捅死你!”

慕容梧竹凄然道:“到今天你还想着去那座梧桐宫吗?”

慕容桐皇猛然转头,面沉如水,慕容梧竹被吓得后退几步,靠在另一侧墙壁上,瑟瑟发抖。

慕容桐皇咬牙道:“我只想活得比狗好一点!”

慕容梧竹眼眶湿润,跑到慕容桐皇身边紧紧抱住他,泣不成声。当年若不是弟弟拿匕首刺瞎族内那名长辈的眼睛,她十岁就要惨遭祸害,所以不管她如何胆小如何懦弱,只要是他说的,慕容梧竹都会去做。

慕容桐皇犹豫了一下,轻柔拍着姐姐的纤弱肩膀。

这对姐弟,生来便是连那势利阴沉的父母都依靠不得,谁家父母,在儿女年幼时便整天惦念着待价而沽?会坦言“我家雌雄,奇货可居”?若非家中爷爷死后留下的忠心老仆以死相助,他们相依为命的姐弟连慕容府邸都走不出半步!若非他谋划出逃多年,让三位自诩清流、骨子里却是贪恋美色的士子在外策应,一样走不出剑州!其中一名道貌岸然的士子便曾秘密拦截,结果被虚与委蛇的慕容桐皇干脆利落地一刀刺死。一路行来,慕容梧竹可以哭哭哭,慕容桐皇却不行!他轻轻推开姐姐,温柔笑着拿软毫在脸上鬼画符,画了两撇胡须,终于逗得梨花带雨的她破涕为笑,慕容桐皇这才擦去她眼角泪水,眼神坚毅道:“天底下不会有人对我们好的。所以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好不好?”

慕容梧竹点了点头。

敲门而入,徐凤年看着这对苦命的姐弟,温言道:“你们真想去京城那座梧桐宫?”

被听闻心事的慕容桐皇恼羞成怒,从慕容梧竹袖中抽出匕首,就要与这无耻之徒拼命。

徐凤年看着这个美少年那两撇胡须,平淡道:“如果我说可以送你们去皇宫,你们真的愿意吗?或者说我可以施舍给你们一份过得比狗稍好的安稳日子,你们答应吗?”

慕容梧竹眼眸绽放出光彩。

慕容桐皇讥讽道:“你当自己是谁?!”

徐凤年平静道:“你不好奇我为何能有持弩甲士护驾?不好奇那连珠弩出自哪里?不好奇那些精悍护卫佩刀叫什么?慕容桐皇,你不是很聪明吗,我的口音像是哪里人?为何我与褚禄山熟悉?”

慕容桐皇记仇道:“你与我这个骡子说什么废话?”

徐凤年笑道:“弩叫黄枢弩,王朝内手弩、踏弩都不罕见,可这黄枢弩,却不常见。你们是轩辕老头的禁脔,可这弩却是我北凉军的禁脔。”

徐凤年继续语气平静道:“至于制式佩刀,有个挺响亮的名称,北凉刀。这总听说过吧?”

北凉刀。

慕容梧竹还是有些懵懵懂懂,慕容桐皇却一脸震撼,手中软毫掉在床上。

徐凤年走过去捡起软毫,笑了笑,在慕容梧竹脸上也画了两抹,点头赞许道:“比你弟弟好看。他啊,臭脾气,死脑筋,一点都不可爱。以后你这当姐姐的都儿孙满堂了,估计他还是孤苦伶仃,活该。”

慕容梧竹俏脸绯红,吹弹可破的肌肤能滴出水来。

徐凤年把毛笔递还给身体紧绷的慕容桐皇,轻声道:“信不信你们陪我去一趟那啥牯牛大岗就行了?说实话,真要对你们有不轨企图,我至于兴师动众先杀绝了轩辕二十骑?还得在这里看你们脸色?”

独臂羊皮裘老头儿站在门口,斜靠着房门,一根手指抠着鼻屎,语气懒散道:“你们别信这小王八蛋的鬼话,那个裤裆里带把儿的还好,长得再女人,好歹是个爷们。那个姐姐倒是要真小心点,指不定哪天就被滚被窝了。

这小子勾引良家女的本事跟老夫当年有的一拼。”

被拆台的徐凤年恼火道:“放你的屁!老子这一路吃了谁,鱼幼薇、裴南苇,还是舒羞?老子比和尚还他妈的和尚!”

老头儿撇撇嘴,拍拍屁股走了,还真放了个响屁。

这下连慕容桐皇都转不过弯来。

徐凤年没心情继续待在这里出丑,骂骂咧咧地走出房间,准备去一趟城外的荀平坟地。

慕容桐皇突然说道:“你图什么?”

心情大恶的徐凤年破罐子破摔道:“垂涎你姐美若天仙行了吧,警告你,再敢唆使你姐藏刀子,老子一巴掌把你拍成太监,让你彻底做个娘们儿!”

徐凤年沉着脸与那老剑神一同出城上坟,随行的青鸟带了知章城最负盛名的当归酒,李淳罡嘲讽道:“这般心软成得了狗屁大事。天底下可怜人何其多,你有三头六臂还是怎的,顾得过来?”

徐凤年白眼道:“本就对三足鼎立于武道的轩辕世家不顺眼,好不容易抓住把柄,不去牯牛大岗闹腾一下,就真对不起当年被轩辕青凤追撵了。轩辕大磐不是将这姐弟视作盘中餐吗,嘿,本世子就偏要让到嘴的肉划到自个儿盘里。他要不服气,尽管出手好了,到时候大不了老前辈再来一次剑开天门嘛。”

老剑神斜眼道:“你小子能不能别成天算计老夫?现在没有姜泥丫头给你撑腰,真惹恼了老夫,就把你给剑开天门了。”

徐凤年转移话题问道:“那轩辕老货是怎样个人物?听说这变态一日不御女,就要两睛暴赤,颧红如火,肤欲裂筋欲抽,听着像走火入魔嘛。”

羊皮裘老头儿想了想,歪嘴道:“就那个死样,还能怎么样。”

徐凤年无奈道:“给仔细说道说道,马上要去徽山砸场子,总得知己知彼。

万一大张旗鼓上山,结果灰溜溜滚下山,要被轩辕青凤那娘们儿笑掉大牙。”

李淳罡一脸的不耐烦神情,轻描淡写道:“这老匹夫大概能算半个武道天才,比不上王仙芝。”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废话,要跟王仙芝差不多,我还去个屁牯牛大岗。”

老剑神一脚踹在世子殿下屁股上,回头想跟青鸟讨要当归酒解馋,结果被冷眼相向,他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随口说道:“你小子光顾着在姐弟面前逞威风,不知天高地厚!轩辕大磐虽然没入武评,但比起王明寅只高不低,若非这家伙太聪明,什么都想学,还都想拔尖,如果肯一门心思,学刀就学刀,就没顾剑棠什么事情了。听上去这些年他是好色不衰,为老不尊,其实没这么简单,这家伙很早便精通佛道义理,加上壮年时便已是内力深厚,借阴鼎补阳炉,调伏心障,一旦真被他捣鼓成了,就是黄道赤篆小证长生,修为差不多媲美道门里的大真人。上不上徽山,你自己掂量着办。”

徐凤年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地思量这件事。

老剑神轻声问道:“那对姐弟璧人,你到底喜欢哪个?”

徐凤年嘴角抽搐道:“老前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啊。”

老剑神哦了一声,自顾自道:“确实,有那个借你春雷、绣冬双刀的家伙珠玉在前,恐怕那慕容桐皇未必能被你瞧上眼。那你啥时候对那白狐儿脸下手,越以后,你越打不过,到时候连霸王硬上弓的机会都没有。其实老夫可以传授你一个简单法子,你只要把自己当作女人即可,那白狐儿脸男人就男人,反正也是天下第一美人,你也不算吃亏。”

徐凤年顿时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满腹悲愤。

李淳罡不屑道:“咋的,想跟老夫打架?”

徐凤年马上谄媚道:“哪能啊,小子还等着老前辈一剑逆流六叠瀑,水淹那牯牛大岗。”

李淳罡不屑道:“德行!”

出知章城后走了一个时辰,才好不容易寻觅到一座孤坟荒冢。三尺孤坟,荒草疯长,徐凤年蹲下身,拔去缠绕墓碑的野草,望着这块竖起不过三尺的墓志石刻,默不作声。二十几年寒风苦雨,字迹早已斑驳不清,只依稀断断续续见到残篇断句,“日出东海,地气涌茫茫;日落昆仑,天穹复归休”,“春秋春秋复春秋,马蹄踏破读书声”,“吾将囊括宇宙,浩然与青冥同科”。老剑神闲着没事,便蹲下眯眼看着文章断裂的墓志铭,啧啧称奇。

徐凤年从青鸟那儿拿过酒,慢慢洒在坟前。坟在山头,一壶酒祭奠后,徐凤年坐在地上,望向远方田野,自言自语道:“我一向文章做的是狗屁不通,也就只能花钱跟北凉士子买些诗词。二姐说得对,买来的这些,也大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读出来就像怨妇叫春,不堪入耳。但坟里那位,怎么就不能多活几年,多写几句‘五十年鸿业,说与山鬼听’?”

老剑神盘膝而坐,脱掉靴子,手指抠了抠脚趾,拿在鼻前闻了闻,轻笑道:“死了就死了,一干二净。坟里头这位,算不错的了,还能有人来上个坟。像老夫,死后有谁来带着酒上坟,顺手扫扫墓拔拔草?”

徐凤年点头道:“理是这个理。”

老头搓着脚底板,转头问道:“徐小子,你觉得自己可怜?”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我?我他娘的是堂堂北凉世子啊,前朝那个谁不是说过生当鼎食死当鼎烹吗,我生下来就金山银山衣食无忧,天底下就没几个人比我更钟鸣鼎食,现在连世袭罔替都有了,还他妈的觉得自己可怜,就只好用头发把自己吊死了,要不拿娘们儿的胸脯闷死也行。所以那些年去北凉王府寻死的亡国子孙和江湖刺客,只觉得可怜,没觉得如何可恨。既然是徐骁的儿子,就得有这个觉悟,世上哪有只享福不挨冻不挨饿的道理。跟老黄出门游历之前,还有些怨气,这会儿没了。”

老剑神大笑道:“你倒想得开。”

徐凤年自嘲道:“其实也愁啊。”

李淳罡笑问道:“愁什么?”

徐凤年拔起一根杂草,手指弹去草根泥土,放在嘴里细细咀嚼,道:“这不正愁学不来两袖青蛇嘛。”

老剑神豪气道:“老夫绝学,岂是那般容易学到手的。”

徐凤年轻声道:“其实我知道老前辈那两百一十六手青蛇,都是像在打铁,让我体内的大黄庭更稳固。至于我能学去两袖青蛇几分精髓,全看造化,对不对?”

李淳罡眯眼缓缓道:“你小子的确不笨。说句敞亮话,两袖青蛇本就剑招繁复到了极点,几乎无迹可寻,你想学也无从下手,至于那一剑开天门,纯是剑意,你也学不来。”

徐凤年苦着脸唉声叹气,身后青鸟莞尔一笑。

老剑神也捡起一棵野草,嚼了嚼,呸一口吐出,说道:“接下来老夫麻烦一些,替你喂喂招。你小子也别好高骛远,老老实实先把那东拼西凑的二十来招刀法给弄结实了。其实老夫的拳脚功夫,对付王明寅也足够了。”

不等徐凤年说话,老剑神抹了抹脸,道:“要是姜丫头在这里,肯定得说老夫吹牛皮不打草稿。”

徐凤年呵呵一笑。

想着那呵呵姑娘,又躲在哪个角落等着出手吧?

三人走下山,行走在田间小径上。

“徐小子,你真对那叫慕容桐皇的美人没想法?”

“……”

“这种雄雌难辨的并蒂莲,堪称仙品,以老夫这等卓绝眼光来看,也是百年一遇。真不动心?”

“……”

“可以动心!老夫这次可以对你的禽兽行径,视而不见。”

“……”

“你就当那慕容桐皇是女子嘛,晚上灯一黑,你认得出谁是慕容梧竹谁是慕容桐皇,分得出谁雄谁雌?”

“……”

“小子,你倒是放个屁啊。”

“老前辈,我也就是现在打架打不过你!”

“啥?小兔崽子,别想老夫帮你喂招,以后照样拿两袖青蛇狠狠拾掇你。”

“别啊!”

“那你吃不吃这一双并蒂莲。”

“滚。”

“你小子憋了快一年多了吧,还没憋出内伤?”

“滚!”

“怎么一个惨字了得!这么多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在跟前晃荡,结果一个都吃不到,惨啊惨。”

“老前辈,我滚行不行?”

……

青鸟走在后头,听着世子殿下与老剑神的斗嘴,她笑得花枝乱颤。

山林中,杀机四伏。舒羞、杨青风和宁峨眉、魏叔阳两拨人聚集在一起,都有些有力无处使的挫败感,几次都要完成围捕态势,结果都被那小子找准机会逃走,跟泥鳅一般滑溜难逮。一次大戟宁峨眉的一枚短戟甚至刺入了那人的手臂,那小子硬生生扛下九斗米老道的一袖后,借势几个翻滚,戾气十足地留下一句“孙子今日一戟之恩,爷爷来日一定双倍奉还”,肩膀撞开身后一名凤字营轻骑,再度蹿入树林阴影,轻骑被那一记凶猛贴靠给撞出重伤。杨青风的三只红爪鼠已经全部死亡,后面两只都是被那厮给活活捏死。舒羞脸色难看得厉害,最好的一次机会,在那满嘴荤话的小子被劲弩泼射,逼入死地,但以舒羞双手可摧动符将红甲的雄浑内力,竟然只是把那姓袁的拍砸在一棵树上,环臂粗壮的大树都已折断,人还没死,这绝非舒羞心存猫抓耗子慢慢玩的念头,一手拍去,本该把这家伙拍得裂肚挂肠才对。舒羞想不透这里头的古怪。

若说是简单的武力叠加,这边肯定比那小子超出太多,可袁庭山刀法刚烈,性子却是相当谨小慎微,而且仿佛有一种对危机的敏锐嗅觉,两次渔网只差一线便成功合拢时都被他脚底抹油。

宁峨眉在溪涧旁捧起水,拍打着脸庞,平静道:“此人是天生的斥候。”

舒羞微微愠怒道:“宁将军,这人拿不下,我们就别出山了!”

面容瘫痪的杨青风毫无表情地道:“有世子殿下的海东青帮忙盯梢,就抓得住。”

舒羞怒意更盛,讥讽道:“真有出息!”

魏叔阳当和事佬打圆场道:“不急不急,凤字营熟悉夜行,我们再追一夜。明早如果还是找不到人,就立即出山赶往知章城。届时殿下若是生气,由贫道一人扛下便是。”

舒羞如释重负。

宁峨眉皱眉,不动声色,侧头问道:“还剩几根箭?”

因为忙于追捕,许多射出去的弩箭根本来不及收回,除了重伤的那个,其余九名凤字营轻骑各自回禀数目。

宁峨眉说道:“重新分配一下,每人四根。朱志、叶真符,你们两人护送受伤的邵东禄,故意与我们拉开一段距离,做诱饵。”

两名白马义从毫不犹豫地沉声道:“得令!”

魏叔阳心有不忍,轻声道:“宁将军,如此是否有些……”

嗓音软糯与知章城那位吴州妇人不相上下的宁峨眉笑了笑,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但舒羞都看得出这名将军眼中的坚定。

舒羞忍不住问道:“宁将军,你确定那小子会掉进圈套?”

宁峨眉平淡道:“袁庭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而且善于投机,便是有风险,他也愿意赌上一赌。此次围剿,看得出来,这人一直很相信自己的赌运。”

舒羞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只要完成任务,阵亡几个凤字营轻骑,对她而言不痛不痒。但心底对这名好脾气的北凉将军,评价高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

袁庭山蹲在枝丫上,盯着三名脱离阵形的轻骑,手臂血洞早已包扎起来,那根短戟被他叼在嘴里。

杀还是不杀?

袁庭山在犹豫。

他能快刀杀人,也能钝刀割肉。

心志坚韧如他也有些心中骂娘,一趟原本轻松至极的差事弄到这般凄凉田地,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袁庭山自认论天赋根骨,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号称一流高手的世家子弟。牯牛大岗上的轩辕公子哥儿,其中有两个下山行走江湖赚取豪侠名头的,一名差点被他挑断了手筋脚筋,另外一个有几分真本事,斗了个不分胜负,但袁庭山只是输在招数上,真要拼命,他自信可以在百招内把那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弄成残废。袁庭山嘴角泛起冷笑,投胎很重要啊,投个好娘胎,一本本上乘秘籍信手拈来,家族内有高人指点,四平八稳,世家里出来的同龄人,稍有成就便一个个装得气度超然,万一打不过,大不了找爹娘哭喊去,想吃亏都难。那宋恪礼无疑是这些人里的佼佼者,好事都给占了。袁庭山低头看了眼如他一样不起眼的朴刀。自己靠什么,就他妈只能靠这柄刀杀出个前程!

可恨。

可恨就当杀。

杀了!

老子就不信这条命会撂在这里,人死卵朝天个屁,只要老子一天没活够,我的命连阎王爷都别想拿去。

袁庭山咬着短戟,正要提刀跃下树枝,身体却蓦地瞬间僵硬,绷如满月弓弦。

头顶有人呵呵一笑。

千钧一发,袁庭山马上便要拼死一搏。

那人轻轻说道:“别后悔哦。”

袁庭山果真纹丝不动,不惜气机逆行,本就受了内伤的他嘴角渗出血丝,但脑海清明至极,从未有如此透彻。

“没人买你的命,我懒得杀你。我不过是看见你跑来跑去挺好玩,不想你这么早死了。”

袁庭山咬牙问道:“你是谁?”

没有回应。

袁庭山冒险仰头,结果看到一个小姑娘蹲在微微摇晃的枝丫上,扛着一棵金灿灿的向日葵?

树上树下,大眼瞪小眼。

“除了一个教我杀人的老头,我一般只跟死人或者快要死的人说话。超过二十个字的话,不死也要死。你自己数数看多少字了?”

少女说话十分生硬,说罢两边嘴角勾起,算是笑了一下?

袁庭山体内气机暴涨,便不只是嘴角流血,而是狰狞恐怖的七窍流血。

但这一瞬,他的刀,绽出寸余长短的青紫刀芒。

那一日与轩辕青锋深入龙虎山,见到了一个垂钓的中年道士,只有他没心没肺吃光了朱红野果,起先袁庭山不以为意,但下山登船后,不知怎的传来一个声音,是那道人嗓音,只说了“龙吐水”三字,但转头四望,哪里看得到那道人身影。然后他体内就开始气海翻滚,煎熬到徽山时,上山是一路吐血登山,到六叠瀑后几乎是爬到六叠姐妹瀑布中的龙吐水下。以后背扛起倾泻直下的水流,以他的体魄,照理说能支撑半炷香便是极限,再坚持就要伤及内腑经脉,可他一坐就是十二个时辰,玄妙不可言。

境界一日千里。

这是袁庭山敢对那白马锦衣公子哥出刀的最大依仗。

如今只欠一本刀法秘籍而已!

袁庭山一刀撩起,参天大树一半枝丫都给斩断。

小姑娘不知何时蹲在了附近的一棵大树上,依然背着那棵碍眼的向日葵,平淡道:“呵,涨境界了。”

袁庭山这次是真的开始逃命了。

雁泣关原名早已被人忘记,只因前朝边塞诗人一句“南雁至此泣北声”,就成了雁泣关。此关由北凉重兵把守,以一夫当关之势,硬生生扼住了北方蛮子南下的通道。黑云压城,风雨满楼,大漠飞沙滚石,但远处模糊可见北凉士卒继续在风沙中操练。北凉此地寒苦与北凉铁骑一样甲天下,再往北去,虽是大漠居多,其中却也有成片的肥美水草,雁泣关一带尽是满目荒凉贫瘠。一袭白衣站在城头,左边站着毛发旺盛像头西域雄狮的典雄畜,右边则是穷酸老学究般的韦甫诚。

手握六千铁浮屠重骑的典雄畜张开血盆大口,站在城头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咆哮道:“将军,如今设立北凉道,大将军做那节度使自然是天经地义,谁敢抢这个老典非一板斧将他劈开,可这经略使的位子凭啥让那丰州牧李功德来坐?这老家伙捞钱的本事自称第二,没谁敢说第一,可由着他来治理北凉?我呸,老子口水吐他一脸,老典把丑话说这儿,李功德有胆量做这经略使,咱就带着六千铁骑把他给宰了!”

韦甫诚身子骨弱,风沙一吹,咳嗽连连,抬起袖口遮挡,含糊不清道:“别说混账话。经略使又不是稀罕东西,谁来坐这个位置都无关大局。倒是那个监察使,不知道朝廷那边会派遣哪个不怕死的家伙上任。”

典雄畜大大咧咧道:“韦夫子你他娘的就是穷讲究,这经略使咋就不是个东西了,北凉道第二大的官,不该是咱们将军去当吗?”

韦甫诚挥了挥袖子,无奈笑道:“你这个光长力气不长脑子的家伙,经略使要是由将军去做,这才会出大事。假使朝廷有意如此,而大将军不拒绝的话……”

韦夫子话说到一半,就不再继续说下去,眯起眼望向天空滚滚黑云,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典雄畜愕然道:“到底啥个意思,韦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典这脑袋小时候给马踢过,不管用,一动脑子就脑壳疼。”

这倒是千真万确,正三品武将典雄畜年幼便力大无比,一次在街上拽马倒行,结果被发疯的大马转身踩踏,不说身上,脑袋就被狠狠踩了一蹄,不死简直就是个奇迹。不过北凉谁都心知肚明,典将军的脑子跟是否被马踏过有个卵的关系。

韦甫诚被这厮的泼皮无赖折腾得无语,字斟句酌打了腹稿后,才缓缓道:“你希望将军去凉州城做经略使,常年只跟文牍打交道,北凉军务一概不管了?”

典雄畜愕然,“这……”

白衣陈芝豹始终置若罔闻,只是转头望向一名北凉最新冒尖的小将。

此人姓车名野,出身北莽,却是最低贱的奴籍。他弓马娴熟,擅长技击,本是贵族豢养的一名死士,在北莽那边犯了滔天大罪,一路南奔,一人一马一弓便杀了二十多名北莽狼鹰士。这狼牙兵已是北莽仅次于大虎贲的第二等勇士,与北凉铁士大致相当。须知铁士筛选是如何的残酷:分发一把黄庐短弩或者铁胎硬弓,二十支箭,一柄北凉刀,携带三日粮食,五人一伍,就被丢入北莽国境,每人能割下北莽军士首级六颗,才可返程,此后还有步战骑战考核。北凉铁士不过九百人。车野投奔北凉军后,加入斥候,立即成为斩首最多的流弩手,去年跟随陈芝豹亲率六百骑突袭北莽白日城,一箭将巡视边防的北莽某位皇室成员射了个通透,这小子与陈芝豹返回时,尾巴上吊着足足三万北莽铁骑!

满打满算,车野今年也不过十九岁。

车野身披银甲,手捧头盔,风沙扑面,岿然不动。

陈芝豹轻轻招手,示意车野上前两步,并排站在城头,他微笑道:“你说这天气会下雨吗?”

典雄畜拍了拍额头。将军也真是,有时间问这鸡毛蒜皮的事情,还不如跟老典说说那经略使到底是咋回事呢。

韦甫诚拇指擦了擦眉头,笑而不语。

年轻的车野摇头道:“回禀将军,不会。”

陈芝豹嗯了一声,继而再度沉默。

典雄畜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就要下城头去城外操练那帮龟儿子。

骤然,厚重黑云中展开一丝缝隙,一缕日光投射到城头,映照在白衣陈芝豹和斥候车野身上,因为后者身穿银甲,顿时银光闪闪,犹如一尊神兵天将。

此时,城外五六里外的那条饮马河两端,嚎叫震天。

饮马河上常年悬挂有一百多条铁索,这一刻悉数被分别站在两岸的士卒拉得笔直,五十人对阵五十人,在拔河!

不管士卒校尉,不管寒冬烈日,都得全部上身裸露。细皮嫩肉的,六、七月的时候在这拔上一两次,就得皮肤炸裂,如今马上入秋,算是运气好的。但再过几个月,才叫最惨,按照北凉军规,拔河输者何谓输?那就是连人带铁链都给对方拖进河里,夏天可以当作洗个澡,大冬天的,掉进河里能舒服?北凉军小山头不少,大柱国对此也从不计较,但禁止私自械斗,这是铁律。起了摩擦,行,要么去校场狠狠打一架,要么各带五十人来这里拔河。

当一个驼背老人在白熊袁左宗陪同下来到饮马河畔时,所有光膀子的大老爷们瞬间热血沸腾起来。

娘咧,大将军到了!

拔河争胜本就谈不上和气,从京城返回北凉的大将军一来,谁他妈的愿意丢这个脸!

并未身穿甲胄的徐骁负手来到一队五十人北凉兵士附近,笑眯眯的,也不出声,只是看着铁链横河。

一百条铁链,逐渐有人被拉入河。

整整一炷香时间后,只剩下徐骁身边这条铁链始终横贯饮马河!

徐骁眯眼看着,看到两岸一百人已经有大半都是满手鲜血。

嘶吼已经透着沙哑。

左岸有人喊道:“赵铁柱,你他妈小时候没吃奶是吧,给老子站起来!”

右岸便喊:“只要手没断,都一个一个给老子撑着!谁第一个偷懒,回头到了军营老子非让你撅起屁股!”

“王八!你真当自己是缩头王八了?加把劲,你小子不是号称能开三石弓吗,这次赢了对面那帮龟儿子……”

“黄琼,你他妈的才是龟儿子!”

谁都没有料到,铁链竟然被两拨人给硬生生拔断!

那一百人全部躺在地上,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皆是满手鲜血。

徐骁笑道:“好。”

不知谁第一个喊出声,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卒都扯破嗓子吼道:“大将军万岁!”

万岁!

那个驼背老人没有阻止。

他不说,谁又敢去京城那边碎嘴?

徐骁转身望向城头,自言自语道:“站那么高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