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春神湖脚踏黄龙,襄樊城万鬼夜行(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真相何等惨烈?!

徐凤年打趣道:“有道理,到时候入了襄樊,你记得离我远点。本世子为何在晋兰亭府上砍了那么多上佳桃树,还不是因为魏爷爷是九斗米道的高人,好随身多带几柄斩妖除魔的桃木剑。你这几天赶紧跟他套近乎,否则到时候你被无数孤魂野鬼缠上,女子本就是阴体,身上阳气远逊男子,便是李老剑神也救你不得。”

姜泥脸色越发雪白,嚅嚅诺诺,想要反驳给自己鼓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泥人的姿色一直可排在徐凤年生平所见美人中的前三甲,第一当然是雌雄莫辨的白狐儿脸,榜眼是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看到的女子,至今分不清是士族女子还是洛水河神,只是她美则美矣,二十几岁的女子,容颜依然如十九道棋谱上的一个定式,再精巧,都变不到哪里去。而小泥人不同,她这些年始终在成长,昔年胸脯符合太平公主封号的亡国公主早已不再“太平”,而是越发鼓起了,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就能悄然与白狐儿脸媲美。此时脸色奇差的小泥人,别有风情,徐凤年喜欢逗弄、欺负、算计她,一部分原因是习惯成自然,再就是心底觉得板着脸死气沉沉的小泥人好看是好看,可灵气不多,不如她生气懊恼时来得可爱。

老剑神不忍天真的姜泥被这个徐小浑蛋蒙蔽惊吓,没好气地出声道:“丫头,这小王八蛋故意骗你的,鬼魂一说就像神仙,信则有,不信则无。

老夫行走江湖看遍天下奇景异士,说到神仙,却也只有齐老道能算。若襄樊真有十万不愿投胎的孤魂野鬼,几十万活人这些年如何生存?”

徐凤年嘿嘿一笑,对于李淳罡的讥讽称呼不以为意,面子这玩意儿,他看得挺淡,这不是世子殿下天生就有,而是被逼出来的本事。继续弯曲手中的箭矢闹着玩,吹着口哨,优哉游哉。让老剑神挫败的是,徐小子的满口胡诌明显比他语重心长的劝慰要有杀伤力,姜丫头依然白着一张绝美小脸蛋,似乎下一步就要跑去桃木剑在手的魏叔阳身边,这还没到襄樊呢。对鬼神之说深入骨髓的姜泥战战兢兢地说道:“那到时候我不进城,就待在船上!”

无奈的老剑神只好翻白眼,唉声叹气,心想那小王八蛋真是姜丫头的命里克星。

徐凤年笑道:“到了襄樊,我们便要弃船走陆路了,你到时候怎么办?

留在船上一辈子?我可跟你说明白,湖里可也有冤死水鬼无数,你不会真以为襄樊十年攻守战只是简单的攻城战吧?唯有襄樊水师先死绝了,才有围城的说法。城中好歹还有龙虎山天师摆弄出来的周天大醮,城外有什么?”

姜泥无言以对,欲哭无泪。

李老头儿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揉了揉裤裆位置,打算去黄龙楼船四处走走。这对冤家活宝儿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去,他算是不乐意掺和了。

姜泥怯生生地问道:“龙虎山老神仙设下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很有用的吧?”

徐凤年瞥了一眼李淳罡的背影,玩味道:“这个当然,这周天大醮是道门最高科仪,设一千二百位神坛,已是规模宏大,一般而言是只有天子家中或者道教祖庭出了大状况才有的盛举。醮这一字,字义是在讲斟酒礼仪,说得简单点,便是牛鼻子道士请天上神仙喝酒嘛。周天大醮在本朝以前的极致不过是为皇子设醮二千四百圣真下凡,为之祈福消灾,以及为天子举醮以求护国佑民的三千六百普天大醮。襄樊由天师府创立道统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三万六千五百大醮,等于请遍了天上的镇圣仙人,当初仅贡品一项花销就耗去国库九十万银两,这若还没用,天师府早就从龙虎山上搬出去了。”

姜泥重重点头,握紧拳头,脸色舒展许多。

不料徐凤年话锋一转,阴阴笑道:“但是别忘了,就像你刚才说靖安王想要对付我怎么也得弄出个两三千兵马,可见敌人本事越大,排场就得跟着上涨,鬼城襄樊如果没有不易降伏的凶魂厉鬼,何须王朝如此砸钱?”

姜泥又被吓傻了。

徐凤年将弓箭随手丢给楼下一名正在回收箭矢的北凉轻骑,走向姜泥,压低声音说道:“我呢,不仅有魏爷爷助阵,身上还带了许多道门法器,等到了襄樊,你干脆就跟我睡在一起,同床是最好,不同床也要同屋。”

姜泥一脚踹在徐凤年膝盖上,带着哭腔愤怒道:“我宁肯被野鬼害死,也不与你住在一起!”

徐凤年弯腰拍了拍昂贵如名玉的白缎袍子,伸出大拇指夸赞笑道:“有骨气!”

徐凤年故作想起什么,居心叵测地温和笑道:“对啊,记起来了,襄樊十万游魂与徐骁是死敌,等于是与本世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敌,你被野鬼们害死后,肯定特别有共同语言,它们越喜欢你,你就越不能转世投胎,你们可以日日夜夜一起说我的不是,一起说个十年、百年、千年……”

小泥人死死望着这个最卑鄙、最阴险、最无赖的世子殿下,细微哽咽起来,哭红了眼睛。

徐凤年悄悄叹息,敛了敛神色,伸手去擦小妮子脸颊上的泪水,但不等姜泥转头,他的手便缩回,柔声道:“小笨蛋,还真信我的胡言乱语啊,你想啊,你这丫头那么想着拿神符刺杀我,幽魂野鬼们怎么舍得害死你,巴不得你长命百岁为它们报仇雪恨呢,是不是?”

姜泥木然地点了点头,抽泣着嗯了一声。

徐凤年转身望向襄樊方向,双手按刀,微风起,拂面拂袖,衬托得长了一双丹凤眸子、额心更有枣红印记的世子殿下如神仙一般。

徐凤年轻声自言自语道:“所以说你怕什么,该我怕襄樊才对。你知道我是真的信佛,信六道轮回,信因果报应。”

姜泥抹了抹眼角,茫然问道:“那你还去襄樊?”

徐凤年笑道:“去看个热闹啊,三万六千五百的周天大醮,你不想见识见识?”

姜泥摇头道:“一点都不想!”

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走,你该读书了。”

书籍都在商船上,两人一先一后走下黄龙楼船,徐凤年说搂着她一跃而过,她不肯,徐凤年只好停下两艘船,船与船间架了一块木板,徐凤年让姜泥先走。她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天下事越是怕就越容易发生,走到一半,姜泥就一个摇晃差点坠入春神湖,所幸被徐凤年双手扶住肩头,可晕船严重且不识水性的她稳住身形以后竟然不敢再动了,哭笑不得的徐凤年只好一把抱起这个说胆小却敢刺杀自己、说胆大却不敢多走一步的奇葩丫头,不顾她挣扎,如履平地走到船板上,放下她,结果挨了她好一顿踢踹,在船舱内读书的时候都在咬牙切齿。徐凤年一心两用,一边听姜泥念书,一边阅读青州地理志,桌上摊有一张特地让王林泉搜集到的襄樊图稿。

仅看图稿,就是一座雄城。

接下来数日,青州名媛千金们分三批离去,她们大多不愿去襄樊,一来鬼城阴气过重,二来不愿被靖安王府见到自己与北凉王世子殿下一同临城。

鹅蛋脸美人儿是最后离开的一位,这几日大半时分都在与世子殿下品茶闲聊,她被摸过手,踩过玉足,搂过纤腰,捏过脸蛋,所幸留下了完璧之身,到底是万幸还是不幸,看她离别之际的神情,似乎是后者居多。青州女子重功名轻生死,历年入宫选秀,当数此州最上心,若北凉王世子能够世袭罔替,按律可有王妃一名,侧妃两名,真要做了北凉王的王妃,天下女子除了皇后在内屈指可数的几位娘娘,至多加上一个仍是空悬的太子妃,又有几人能比?

别看徐凤年终日游手好闲,但不管是与青州士族小姐们调笑,还是听姜泥读书,或是夜幕中在船头发呆,其实都在绞尽脑汁琢磨着如何去鲸吞体内大黄庭,大黄庭约莫只吸纳了两成。

手中绣冬单刀破六甲。

黄昏中,临近襄樊城。

徐凤年走到黄龙船板上,按捺住心中烦躁,这两日有消息不断从禄球儿那边传来,称不上好坏。一个是久久不曾确立的太子终于要浮出水面了,京城那边暗流涌动。再就是十年一度的文评、武评、胭脂评重见天日,江湖上仙魔乱舞,武评开篇便说天下三教鼎立,佛道中唯观自在,仙道中唯吕祖,神道中唯荡魔天尊,三者最是杂处人间,与人最近,故评西域大观音入一品,龙虎山小吕祖入一品,武当新掌教入一品。

武评中有单独的剑道评,武当剑痴王小屏与剑冠吴六鼎赫然在列。

禄球儿在密信上说那位大观音已出西域,小吕祖的齐小天师也已下山。

显然,多半是冲着徐凤年而来。

京城风雨飘摇,各路仙魔纷至沓来,无意间立于大潮潮头的徐凤年当如何自处?

到襄樊了,可以望见城墙埂上著名的城楼钓鱼台。

钓鱼台一柱撑起十年半壁。

城楼匾额写有“孤钓中原”四字。

徐凤年没有理睬韦玮与黄头郎,径直下船,骑上骏马,于暮色中向那座鬼城策马奔去。临近城门再下马,姜泥似乎真以为世子殿下身怀道教法器,跳下马车就小跑到徐凤年身边,徐凤年忍住笑意,拿绣冬刀指了指城头,眯眼道:“瞧见没,当年天下第一守将便在那儿坐镇足足十年,才有现在稳坐钓鱼台的说法。能让徐骁恨得咬牙的家伙不多,那名读书真正读出春秋大义的西楚士子能排前三,哪怕西垒壁后你们西楚帝都被破,哪怕整个江南全部失陷,这座城与这个钓鱼台都屹立不倒,可惜不管襄樊如何固若金汤,却影响不了天下大局。”

姜泥咬了咬嘴唇。

徐凤年牵马缓行道:“城中粮尽食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尽再食人。”

姜泥默不作声。

徐凤年轻轻说道:“甲士知必死,守城士卒战至最后一人,无人独活,这便是春秋国战,这些惨剧是上阴学宫唇枪舌剑之辈无法想象的。襄樊雄城,城高十八丈六尺,底宽九丈,城墙长达十一里,基座全由花岗岩和石灰岩条石砌成,墙面由三州特质的巨砖砌成,每一块砖头的砖侧皆印有制造地、监造人和造砖人的姓名。砌砖时,缝隙中浇灌糯米汁与高粱汁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夹浆,更有蒸土筑城,负责襄樊造城工程的匠作大匠持有利锥,若锥入一寸,即杀造城人而并筑之,故而坚密如铁,当时史家莫不称作残忍苛暴。”

徐凤年停下脚步,不去看姜泥的脸色,语调生冷道:“当年徐骁攻城,王明阳守城,各自备战,这位稷下学士出身的读书人坚壁清野,城外粮食物资尽运城内,连房屋都尽数拆去,木料砖瓦搬到城中。为防徐骁挖掘地道,事先沿城脚挖井一百口,井内放置蒙覆皮革的大陶罐,使耳聪者伏罐而听。

不说五万守兵,更将十五万襄樊百姓列成三六九等,僧侣、工匠、游侠各司其职,守城必备物资分作官备、民备两大类。再拣选江湖善战人士日夜巡城,以防城中有奸细内应纵火开城。机关算尽,王明阳在上阴学宫一身兵家所学,在十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徐骁曾亲口说过,上阴学宫若人人如此,便是要他去当个稷下学士都无妨。”

徐凤年继续前行,“攻城先要跨河越壕,继而接城,接下来才是最惨烈的攀城。攀城别名蚁附,你望一望那城头,可以想象千百人于云梯上顶着箭矢、巨石、滚木、火油攀附而上的场景。城内僧人便是在这场战役中发明出了降魔杵,牛鼻子老道则创造出一触肌肤则溃烂的行炉金液。攀城之后是巷战,襄樊当时汇聚了大批江湖草莽与绿林好汉,誓死要替中原三国守下这腰膂重镇,可谓同仇敌忾,巷战之前便在城头短兵相接中无数次击退北凉军,若非他们,襄樊无须十年破城,三年便足够。世人只知北凉军马战冠绝天下,却不知步战攻城并不差,春秋国战中一直摧枯拉朽,唯独到了襄樊,精锐折损大半,其中就有三百名精于钻地的穴师,死亡殆尽。这场耗时十年的攻守,至于谁对谁错,天晓得。但正是在这十年中,一生睚眦必报的徐骁与江湖的仇算是真正结下了。”

那条护城河异常宽阔,河上吊桥并未收起,襄樊夜禁森严,但这些年吊桥一直平铺,甚至连正门也不曾关闭过。似乎按照龙虎山天师的授意,设三万多用作超度九幽拔罪好事的周天大醮后,不闭鬼门,任由冤魂离开酆都襄樊。传说龙虎山黄紫天师离城前,亲手绕城画符篆书,最后更在钓鱼台内顶楼悬有一张道教天符,上书“天罡尽已归天罡,地煞还应入地中”,说等到何时襄樊游魂散尽,此符便会燃烧精光。

但天符书成多年,始终不见消失,无疑成为襄樊城数十万人心头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

徐凤年牵马而行,脚下是两头幼夔,身旁是神情复杂的姜泥。徐凤年下意识看了一眼城头上的钓鱼台,月明星稀,这座城楼蔚为壮观。

徐凤年转头对小泥人温柔说道:“别怕啊。”

手心是汗的姜泥低头嗯了一声。

世子殿下抬头看不到楼中人,楼中人却可低头看见徐凤年。

楼中人身材修长,身穿普通道袍,脚踏麻鞋,道髻别木簪,手挽拂尘。

钓鱼台顶楼是禁地,有数位龙虎山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驻守,便是靖安王都不得入内,当年大天师离城时明言非天师府真人不可踏足。

若是去天师府砸过场子的东西小姑娘与南北小和尚在,便会认出这位道士,是领着他们走入天师府内院的那位,正是他用白尾拂尘挡下了天师府那位倨傲黄紫道士的一招,还亲自引见了白莲先生。

这位龙虎山上的外姓小天师姓齐,与大真人齐玄帧同姓,与龙虎山一位先代祖师爷同貌。

手持拂尘,被掌天下道教的国师称赞“太公坐昆仑”。

他下龙虎山后,种种传说如滚雪球一般,仿佛全天下都在赞誉,但他无动于衷,因为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对他而言,那些大道理,连大多数人听都听不懂的东西,都不是道理。世间兄弟相亲,子女孝顺,夫妻恩爱,便是道理。那些大学问,只是在书堆典籍里较劲的学问,都不是学问。老农辛勤耕种,小贩讨价还价,商贾日夜逐利,便是学问。他自认道根浅陋,故而不求天道,只想以武道入世济世,下山只为了两件事,一件是入襄樊,师父闭关前说天符会烧,他想亲眼确认;再就是去一趟武当,去确定那位年轻掌教能否真的肩扛天道,至于如何判定,很简单,手中拂尘可作剑,杀得掉,便是假的,杀不了,便是真的。

他转身望着那张以一根朱绳接天地的天符,皱了皱眉头。

天符在摇晃。

徐凤年眯起眼睛,望见城门中走出一位奇怪女子。

她头顶剃尽三万三千烦恼丝。

穿着一袭雪白僧衣,手腕上以一条白蛇当绳咬住一枚白壶。

赤脚,一双玉足却不惹纤毫尘埃。

她轻灵地走上吊桥。

襄樊城门外鬼气重,如大雪铺天盖地,唯独她好似一尊观自在菩萨,超度众生。

钓鱼台中,天符燃烧成灰。

“万鬼出城。”

天师府道士叹息一声:“龙虎山输了,烂陀山赢了。”

白衫、白蛇、白壶的女子肌肤胜雪,这样一位仙佛女子从襄樊鬼门走出,徐凤年缰绳所牵骏马低头长嘶,马蹄使劲捶打地面,不仅是这头牲口,马队皆是如此。

徐凤年脚下那对幼夔也都鳞甲竖起,通体猩红,面孔狰狞,似乎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浊物。

徐凤年张目望去,不知神仙还是凡人的女子走上吊桥,护城河中不见有人踩踏,却顷刻间水波汹涌,翻滚如沸,好似千军万马而过。

老剑神李淳罡出凉州以后,头回露出凝重神情,脚步轻点,掠至徐凤年与姜泥身前,站在吊桥这一端,与那女子针锋相对,遥遥相望。

白衣观音依然前行,行至吊桥中间,老剑神独臂伸手,摘下匕首神符,两两对峙,不见吊桥上她如何动作,只看到护城河猛然炸锅,众人所见景象的镜像扭曲起来,只剩下白衣观音清晰独立。

徐凤年终于看清那女子仿若笼罩于千重雪山后的绝美面孔,愕然惊呆,女子如画,他知道她是谁了。

当初自称从烂陀山而来的龙守僧人说要带他去西域,这红衣袈裟大和尚伸手是禅,很是出尘,所以徐凤年特意上了听潮亭,翻阅秘典。眼前女菩萨便是佛门人物谱高居探花的密宗红教上师,一大串头衔:大慈法王、补处菩萨、六珠上师……四十几岁的老女人了,徐凤年本以为早已人老珠黄,即便驻颜有术,也不会青春纯澈到哪里去。可眼前女子除去身高过于高了点,容颜与二十岁女子无异,眉目慈悲,额心天生一点红痣。

徐凤年心想早知这位烂陀山女法王如此明艳动人,大可以讨价还价一番,双修?没问题啊,只要上师肯出西域,凉州风土总比贫寒西域强些,拥有金山银山的世子殿下还缺一张锦被大床?

这个俗不可耐的遐想念头一闪而逝,徐凤年正了正心神,与李淳罡并肩而立,轻声道:“此人是烂陀山女法王,被称作六珠菩萨,据说身具观自在上师、愤花王上师、忿怒金刚上师等变身法相,打得过?”

老剑神独臂拿神符,一脸笑眯眯,若非知道羊皮裘老头的身份,否则真要误以为是为老不尊的老家伙在拦路劫色。李淳罡低头一吐,凝意成神的通玄本事,竟吐出一口徐凤年肉眼可见的青色罡气,包裹住那把价值连城的神符,在夜幕中光彩流溢。

老头儿轻声道:“烂陀山的和尚号称‘打不死’,当初符将红甲人与一个持杵的老家伙斗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敲死对方。一品中的金刚境,便出自释门,老夫倒要看看是否真的是金刚不败之体,不过跟一个后辈女娃娃斗剑,胜之不武。”

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凤年一肚子坏水道:“老剑神只是拎了一把匕首,已经算是保留实力,不算欺负后辈。”

老头儿用斗鸡眼斜瞥了一下不求息事宁人只求旁观酣战的世子殿下,嘴角扯了扯,并不介意,世人练剑练不出个名堂,便是由于做不到一剑破万法,与人对剑,怕这怕那,怕得最终丢了剑道本心。没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无旁骛,如何使得出一手好剑?李淳罡对于徐凤年那些小肚鸡肠,一直不乐意上心,出北凉到青州再到襄樊,这一路他何尝不是在观察这位金玉其外的北凉王世子?

得出的结论竟是这小子武道天赋颇为不俗,心性坚毅近无情,可惜习武终究是迟了些,否则在而立之年前未必成为不了曹官子之流。

那尊白衣观音向前再走一步,李淳罡便要一袖青龙而出了。可就是只差一步,她停在吊桥上,不是与潜在的敌人老剑神对视,而是望向正慢慢后退的徐凤年。

她抬手。

名中有剑罡的老剑神手上神符如青蛇,罡气如青蛇吐芯,一股青气喷薄而出,整只独臂被青气萦绕。

可这位生自天竺帝王家、长自烂陀山的女性法王只是抬手提壶,揭开壶塞,喝了口酒,酒气不输老剑神的罡气,以至于整座吊桥上都芬芳弥漫,那条小白蛇缠住她的白玉手臂,这一幕诡谲至极。

这位六珠菩萨轻轻望了一眼徐凤年。

只是一眼,徐凤年体内一身大黄庭翻涌如潮水,没来由喷出一口鲜血,看得身后几位扈从触目惊心,正要上前护驾,被徐凤年摇手阻止,一口血吐出,徐凤年胸内不闷反清,二重上三重?

再看几眼岂不是就要大黄庭尽在我身?

她果真再度看来,正当徐凤年目瞪口呆时,老剑神皱眉一下,轻喝一声,一抹青罡现桥上,似乎斩断了无形的丝缕气机,对徐凤年怒目道:“小子不知死活,给了点甜头就真以为她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了?!小心怎么死都不知道!”

白衣观音微微摇了摇头,收起酒壶,默默前行。

“小子,你与姜丫头后撤。”老剑神说完一跺脚,以脚掌为中心尘土泛起,波纹跌宕,震耳欲聋,徐凤年拉住姜泥飘向后方。

白衫无垢的女法王无视老剑神一脚踏出的无形剑气,赤脚前行。

就在剑气即将抵身时,桥上老剑神与白衣观音之间出现一位穿红袈裟的大和尚,神情木讷,堪堪挡下这一圈圈沛然剑气,只见他身上袈裟飘荡,身形屹立不倒。

徐凤年悄悄叹气一声,这个曾说过可等三十一年的龙守僧人都出现了。

若只是六珠法王一尊菩萨,徐凤年相信以李淳罡的实力,加上身后实力都在二品上下的扈从,不说杀敌,困住这位烂陀山观音不是没有可能,别看红衣大和尚没到一品,可在眼前微妙的态势下,他便是最大的变数。再者徐凤年对眼前大和尚没有恶感,对于得道高僧,他一直心怀颇多敬意,真要生死相搏,不说后果成败,终归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好事。

红衣大和尚双手合十低头道:“我师此次入世,并无斗勇心,请世子殿下不要怪罪。我师这趟出襄樊,超度恶鬼十万,是为殿下攒无量功德。”

徐凤年觉得这话说得荒诞不经,偏偏深信不疑。佛道两门都隐晦记载襄樊城中有十万被亲人烹食的恶鬼,怨气冲霄,便是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都消弭不去,于是当年两教便立下一个不着文字的赌约,谁胜谁入襄樊,谁输谁出襄樊,百年不变。若是龙虎山赢,两禅寺与烂陀山为首的僧侣便要在百年中不得踏足襄樊,反之,则龙虎山要撤去周天大醮,搬离大小道观,不得在城中传经布道。

三教纷争,门派争名利,其实很多都如同孩子怄气,不可理喻。

姜泥喃喃道:“她真好看,像观世音娘娘。”

徐凤年苦笑道:“观世音,观察世间牛马众生声音。凡夫俗子观其音声,可得解脱。”

那位小泥人眼中的观音娘娘先与桥头李淳罡擦肩而过。

再与世子殿下擦肩,轻启梵音:“我观世音,你不自在,不配双修。”

徐凤年不知为何,嬉笑道:“既然我不自在,那求菩萨给个自在?”

徐凤年说完话,才留心到身侧的观音菩萨身高竟比自己还要略胜一筹,她可是赤脚而行,徐凤年的身高本就十分出众,凉地汉子大多魁梧健壮,徐凤年丝毫不显矮,到了江南这边更显身材修长。身边女子中姜泥还在成长中不去说,像鱼幼薇和舒羞这样高挑的女子都要比他矮半个脑袋,女法王却愣是比世子殿下还要高,且不说她衣着气质如何另类,光是这份鹤立鸡群的高度,就相当惹眼。

两人擦肩而过后,徐凤年很没有风度地转头盯着烂陀山红教法王,神情木讷的龙守僧人经过一旁再度双手合十,与世子殿下算是单独打过招呼。两人在北凉城中有两面之缘,加上徐凤年名声虽恶,对释门佛法却亲近,这一点北凉尽知,因此出世人龙守和尚对徐凤年并无反感。

红衣袈裟大和尚投之以桃,徐凤年报之以李,微微点头。因为王妃崇佛的关系,徐凤年爱屋及乌,对佛法宗门颇多精通,倒不是对道教义理有所贬低,中原根底在道教的说法,他还是认同的,只不过从小耳濡目染徐骁与道门的仇怨,一经对比,难免对某些道门人物有些看法。

其实佛教一直被中原士子称作西方教,带有浓重色彩的贬义。春秋国战以后,初期名利心不重的亡国遗老纷纷避世遁世,一旦选择释门,便广受世人诟病,冠以“畏死逃禅”四字,骂之老僧本色是优伶。随着现在的皇帝陛下开始崇佛,才有改观,仅京师便有游僧不下万人,但释门素无领袖一说,远不如道统以龙虎山为尊这般明明白白。

黑衣老僧杨太岁是两朝帝师,手腕资历都够,本是释门执牛耳者的最佳人选。可惜病虎老僧却是一株无根浮萍,甚至早早与家族断绝了关系,便是传授龙子龙孙们驳杂学问,都会板着脸,传闻大内的鸡毛掸子都不知道被他打碎了几根,皇子公主们都怕这个老和尚怕得厉害。皇宫里以隋珠公主行事最为跋扈,可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都说只怕黑锅巴,加上黑衣老僧十几年如一日拒绝访客登门,因此杨和尚何来结党一说?若无结党,单枪匹马,又何来的势力?

白衣观音翩然远去,对徐凤年厚颜无耻求个自在的说法置若罔闻,她一走,本来乐意等个三十年的龙守僧人便再无理由“画地为牢”,跟着返回烂陀山。除去两禅寺,和尚们都恨不得说一句贫僧自烂陀山而来,可百中无一能真正往烂陀山而去。徐凤年瞥见一旁姜泥痴痴望着女法王的背影,一脸呆相,忍俊不禁地打趣道:“想跟着去烂陀山?你要做明妃或者尼姑?我跟你事先说明,吃斋念佛可比读书挣钱吃苦多了。”

轻轻将神符别回发髻的李淳罡玩味道:“这个烂陀山婆娘存了与你双修的心思?”

徐凤年一脸遗憾道:“以前我怕她老牛吃嫩草,死活不肯,现在竟然轮到她嫌弃起本世子了,这世道啊。”

老剑神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挖苦徐凤年,自然不会错过,阴阳怪气道:“徐小子,她当着一大帮人的面说你不配双修呢,你堂堂北凉王世子殿下能忍?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被天下人笑破肚子?”

徐凤年嗯嗯道:“笑死最好,都不用我学刀了,见到不顺眼的,就跟他们说这个笑话,听着听着他们就笑死了。”

李老头儿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的姜泥听到这等泼皮无赖的言语,没好气道:“你真不要脸!”

徐凤年无奈道:“那你倒是给个我要脸的法子?让一百号人冲上去打这位观音娘娘一顿?还是跪在地上哭着求着她与我欢喜双修?”

小泥人约莫是见到徐凤年被她心中的神仙姐姐瞧不起,心情不错,转过头笑着重复念叨着:“不配,不配,不配……”

徐凤年故意与姜泥撇开一段距离,望向城头叹气道:“今晚可是一个十万野鬼出城的好日子。”

姜泥立即闭嘴,下意识走近徐凤年。徐凤年率先走上吊桥,襄樊是兵书上典型的雄城,城池外缘筑有凸出马面,徐凤年走过护城河,遥想当年国战第一攻守,忍不住记起攻城中的木马牛,转头询问身后的老剑神:“木马牛的名字有什么缘由?”

徐凤年似乎问出口后才惊醒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对剑士而言,佩剑被折,无异于生平最大的羞辱,何况还是被王仙芝以两根手指断去。不承想李老头儿相当不以为意,只是平静点头道:“木马牛取名的确缘自你所猜想的攻城器械,寓意天下敌手皆城池,没有木马牛攻不破的。木马牛锻造与神符一般无二,同是来自一块天外飞石,前朝皇帝派人海外访仙,偶遇飞石坠海激起千层浪,从海底捞起,一半锻造木马牛,一半造就符将红甲,剩余精髓,却是制成了老夫头顶这柄匕首神符,三者殊途同归,这三物称得上姐妹兄弟。”

徐凤年调侃道:“那老前辈和小泥人真是有缘分。”

老剑神呵呵一笑。

雄城襄樊夜禁森严,仅是对寻常老百姓而言,对徐凤年这种敢跟青州水师一战的顶尖权贵,以及六珠上师这种烂陀山神仙,当然是来去随意。城门校尉十有八九得到靖安王赵衡的授意,并不阻拦,否则兵戈相见,无非是给徐凤年长脸面罢了,总不能指望在这等琐碎小事上让北凉王世子吃瘪。春神湖上的闹剧,至今仍无人能说必定是徐凤年遭受责罚,毕竟与以往不同,这会儿一袭蓝缎五爪九蟒袍的北凉王就待在京城中。首次金銮殿早朝,这位异姓王佩刀登殿,面对张巨鹿、顾剑棠以及文武首官以外的数位功勋大臣责问,连同三位殿阁大学士的轮番诘问,人屠只是独自站着打瞌睡,一个都不理睬,让两班大臣气得七窍生烟,至于耿直怒容背后是否存有忐忑畏惧,便不可知了。京师有小道消息说北凉王与铁骑驻扎休憩的下马嵬驿馆门可罗雀,京师上下都觉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都说这是天理昭昭,失道者必寡助,北凉气数已尽!

下马嵬驿站,当真是门庭冷落。内庭院落中,富家翁装束的北凉王在与一位黑衣老僧对饮绿蚁酒,酒是徐骁特意从凉州带到太安城的,眼前绰号“病虎”的老家伙,则是被徐骁硬拉过来的。其实这些年借着二女儿徐渭熊的那首《弟赏雪》,京城中绿蚁酒多有贩卖,只不过北凉王亲自带着烈酒行过几千里,礼轻情意不轻。这也算是徐骁面对他乡故知的一种表态:你杨太岁不当我徐骁是朋友,连入城都得替皇帝陛下盯着我,可徐骁却仍然当你老秃驴是朋友,当年你请我喝酒当作送行,这次重逢便要还请你喝一壶绿蚁酒。

京城春寒早已消弭,蝉鸣不止,可徐骁似乎还是怕冷,抬手呵了口气,感慨道:“我离京时记得王朝有一千八百六十四个驿站,这会儿兼并那么多个国,不增反减,还能剩下一半吗?”

黑衣老僧平淡道:“太安城太安城,天下太平安稳,何须再现当年驿馆林立、羽檄飞传的景象?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世人皆知徐骁对驿站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因为离阳王朝当初对驿站建造并不重视,徐骁执掌兵权后,提出十政,其中驿站与马政几项都在他手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发展,还有几项政事因为春秋落幕,尚未来得及普及,便已中途夭折,削减驿站只是一个缩影而已。离阳王朝兵马鼎盛时,可谓是“一驿过一驿,驿馆同鱼鳞;一骑接一骑,驿骑如流星”。故而国战结束时,几乎所有亡国皇帝被押解往太安城,其间见识到三十里一驿,都震惊于徐骁的手腕,许多战败后仍是只怨天时地利的名将这才服气,因为小小驿站要牵扯出驿道等诸多事情,每一件都麻烦至极,仅是驿路两旁植物的栽种和维护,每年便要耗费国库不少银子。当时兵戈正酣,昏君不去说,几个明君也至多是盯着甲胄锻炼,恨不得今日花钱明日便可立竿见影,为臣子的能如徐骁一般说服皇帝陛下在百年大计上砸钱?

徐骁笑道:“短时间来看自然是好事,等你我百年以后,是不是好事,可就难说了。”

黑衣老僧虽是僧人,却也饮酒,喝了一口,语气平淡道:“你操甚心。”

徐骁哑然失笑道:“又不是你这种出家人,老子不操心,对得起当年随我征战的英烈?这天下谁打下来的?”

杨太岁皱眉道:“张巨鹿会操心,顾剑棠也会操心。再者是你帮先皇打下天下又如何,没有你徐瘸子,总会有李瘸子王瘸子顶上,你居功自傲,先皇却没有狡兔死走狗烹,依然由着你去当北凉王,这还不够吗?”

徐骁轻声道:“够了。所以当年你拉我喝酒,事后我也没怎么样,当年欠你和他的恩情,都算一笔还清了。”

说到这里,黑衣老僧有愧,便不再说话,神情有些落寞。

那名女子初入世,剑匣仅刻有“此剑抚平天下不平事”九字。

先皇得知后笑着说没有这个弟媳妇便没有徐骁,便没有朕的大好江山,大凉龙雀剑当得起这九个字。

那名奇女子临终前才刻下后九字,每次想起,黑衣老僧都觉得有愧,因为他便是世间第一有愧人。

老僧问道:“那你还请我喝酒?”

徐骁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到了北凉后那些年媳妇一直劝解我,说你这秃驴有苦衷,老子就算再大度,也懒得理你。”

杨太岁苦涩一笑。

徐骁喝了口酒,冷笑道:“下次朝会,顾剑棠再敢唆使一帮杂碎出阴招,就别怪老子抽刀劈他!”

杨太岁皱眉道:“顾剑棠便是空手,你也打不过。天底下用刀的,他稳居第一人。”

徐骁反问道:“我砍他,他敢还手?!当年我把他的嫡系斩首挂在城头上示众,他就敢阻拦了?当年不敢,现在这小子越活越回去,就更不敢了。”

黑衣老僧笑呵呵道:“似乎不敢。”

徐骁笑道:“这不就是了。”

这哪里是身穿五爪蟒袍的北凉王,分明是市井无赖啊!

怪不得能教出徐凤年这般品行无良的儿子。

徐骁笑眯眯问道:“我若真砍死顾剑棠,你这回?”

杨太岁平静道:“我欠的忠义人情,当年也还清了。既然你今天能请我喝酒,我明天就能请你杀人后出京城。”

徐骁哈哈笑道:“你这秃驴,还算有点良心。”

黑衣老僧默不作声。

世间再无人比这头病虎更一诺千金。

一壶绿蚁很快就空了。

老僧轻声道:“你以前连累王妃活不自在,现在是连累你几个子女也是如此,尤其是那徐凤年,你就没点愧疚?”

徐骁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不吃一家饭。什么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老僧一声叹气。

徐骁问道:“你可知那烂陀山六珠上师?”

老僧点头道:“此人最初修行耳根不向外闻,不若世人,早早得了动静二相了然不生的大解脱境,是佛门里的大智慧者。当年由初地一跃到证第八地,与武当山新掌教一跃入天象如出一辙,都是罕见的肉身菩萨。”

徐骁哦了一声,皱紧眉头。

老僧问道:“听说这位红教法王去了襄樊,你不担心?”

徐骁呢喃道:“怎么不担心,她与凤年双修,担心,可不双修,更担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