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忆王妃老卒瞑目,出凉州世子挎刀(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把座位让给儿子的大柱国面对座下三人,言语神情就要生硬许多,沉声道:“出去,记得嘴巴严实一点。”

这时候徐凤年才看清三人容貌:用剑的吕钱塘体态魁梧,杨青风是个神情木讷的中年人,双手十指病态雪白,西楚的舒羞,竟是个媚意天成的少妇,只不过此时神态拘谨,丝毫不敢造次,连看一眼世子殿下的勇气都没有。三人各自握紧一本朝思暮想的秘籍,小心翼翼躬身退出大厅。或许在这三人看来,大柱国的家教实在是糟糕了些,老子竟然要给儿子让座。以前他们只是听闻世子殿下作态猖狂,连大柱国都敢教训,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冰山一角。

徐凤年丢了一只酒壶给徐骁,后者喝了口,畅快笑道:“对了,魏叔阳也会跟随你出门,他约莫是对那本《两仪参同契》心动了,该如何,你自己看着办。”

徐凤年怒声道:“你连魏爷爷都威胁?”

徐骁呵呵道:“哪里是威胁,爹又不是不知道你对你魏爷爷一直敬重。”

徐凤年皱眉道:“魏爷爷一把年纪了啊。”

徐骁哪里不知道儿子心思,低声笑道:“别以为那天魏叔阳被楚狂人一刀劈入湖中,他便不是高手了,魏叔阳本就不精于武斗,但对于堪舆算术奇门遁甲却是十分精通。凤年,有他在身边照应,于你大黄庭修习也有好处。兵法讲究奇正结合,刚才你见到的三人那都是旁门中人,害人那都是好手,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魏叔阳便是正道了,这四人护在你身边,爹再给你安排一百骁骑,找一位猛将统领,这才算是放心。”

徐凤年嗯了一声。

徐骁似乎知道儿子要询问什么,摇头道:“那老头儿的确是爹放出来的,冒了不小的风险,粗略约法三章,只能保证不会加害于你,能否将他降伏,还得看你本事。至于这断臂老头儿是谁,爹就不说了,以后你迟早会知道,爹只多嘴一句,别主动给他任何类似刀剑的器物,你不给,他便不会主动去碰。这人即便没有外物,不管何种情势,保你性命无忧不是难事。”

徐凤年问道:“梧桐苑里有你培养的死士?”

徐骁点点头。

徐凤年喝了口酒,缓缓道:“我知道青鸟,先前以为红薯最不可能是,可这些天让她揉捏肩膀,却不幸被我察觉,她虽然有所掩饰呼吸,可大黄庭的玄妙,是她不理解的。徐骁,你说除了她们两个,还有谁?”

徐骁哈哈笑道:“竟然连红薯都被你揪出来了,殊为不易啊。梧桐苑就只有她们两个丫鬟,既然如此,爹就实话实说了,你身边本有以天干做代号的死士四名,的确是调教极为不易,可惜三年游历途中,拼死了两人。青鸟是丙。乙和丁已经阵亡。”

徐凤年百感交集道:“那红薯就是甲了?”

徐骁摇头道:“猜错了,她是你娘留给你的两人之一。不归我管。至于剩下那人,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了。”

徐凤年好奇道:“这个‘甲’到底是谁?”

徐骁还是摇头,“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

徐凤年自嘲道:“出现的时候约莫就是这个‘甲’决然赴死的时候了吧?”

徐骁并未反驳。

徐凤年低头看着再度聚齐的绣冬、春雷,轻声道:“你去京城,也小心些。”

徐骁淡然笑道:“该是那些人小心才对。”

城中百姓总算是见到了久违的世子殿下,这次没了严家公子,狐朋狗友中只剩下丰州刺督的儿子李翰林,殿下身边有退出勾栏的鱼幼薇作陪,捧着白猫武媚娘,女子和宠物,都慵懒,都贵气。

李翰林是徐凤年喊来的,回北凉一年多绝大多数时光都耗在了绣冬刀和武当山上,这次又要带着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远行数千里,再不跟李翰林聚聚,实在是对不住李公子这十多年一次次的仗义背黑锅。李翰林一听到世子殿下要远游,眼巴巴央求着凤哥儿带上他,软磨硬泡都得不到点头,便有些赌气,踏春时马鞭挥得震天响。徐凤年看在眼中,笑而不语,到了郊外踏春首选的螺蛳湖,徐凤年牵马而行,见李翰林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打趣道:“听说你前两天在长野郡新物色到了一对孪生小相公,唇红齿白,俊美非凡,怎么,昨晚上累到了?”

鱼幼薇刻意走远一些,低头逗玩着怀中娇憨讨喜的武媚娘。徐凤年如何,她已经认命,可她实在是受不了李翰林这种劣迹斑斑的膏粱子弟。

李翰林赌气归赌气,却从不会对徐凤年有怨气,低声下气可怜兮兮道:“凤哥儿,我在家都憋出病了,怎就不肯带我出去逍遥江湖?上次就算了,这次还不带我,哪里有把我当兄弟?那跟着父亲、姐姐跑去京城找不痛快的严吃鸡不厚道,活该他姐姐被那个脑子有病的六皇子相中。凤哥儿你可一向是厚道人,求你了,凤哥儿,我天天给你端茶送水还不成吗?听说你要出门游历,我这次都把我爹的私房钱给全部偷出来了,要是回去,指不定要被他打断一条腿。”

徐凤年笑道:“你爹舍得打你?谁信?他哪次生你的气不是去鞭打过气的美妾?因为你,死了几个了?”

李翰林苦着脸不说话,郁闷到想投湖自尽的心都有了。

徐凤年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说实话,上次带你还会合适一点,这次是真不合适了,我说给你听听这趟徐骁在我身边安置了哪些:明处的高手有四位,加上一名武典将军率领的一百精锐铁骑,还不说暗处擅长刺杀和反暗杀的死士,更有一名超一流的高手贴身盯着,你当他们都是陪我去踏春的?上次好歹是偷摸着出去,这次可是正大光明的,你忘记当年孔武痴被人重伤的事情了?你家就你一根独苗,就别掺和这浑水了。真闲着没事,我让徐骁在北凉军给你弄个从七品的翊麾校尉,玩个两三年,冲锋陷阵就免了,你就当去边境赏一回风景,回到丰州就可以独自领兵了,如此一来,你爹也宽心。”

李翰林闷不吭声。

徐凤年松开马缰,拍拍通体如白霜的神灵骏马脖子,这匹马是大柱国去年从边境捕获的野马之王,驯服了大半年才肯安上缰绳马鞍,这次回府就给最宠溺的儿子带来了。徐凤年在湖畔坐下,等李翰林坐在身边后,捡起一颗石子丢入螺蛳湖,柔声道:“翰林,别总是长不大,你爹是晚年得子,马上就会老了,你再不成熟些,家里的担子难道还要你姐来扛?”

李翰林唉声叹气道:“凤哥儿,你变了,以前我姐最憎恨你,如果是现在的凤哥儿,她可能会喜欢的。可我不喜欢啊,以后我找谁玩去?”

徐凤年次次将石子丢到湖中同一点,笑道:“你姐比严东吴可要漂亮多了,不过也笨多了,我知道她早就心有所属,以前就是逗她玩,迟早有一天她会发现她喜欢的其实才是草包,讨厌的那个草包反而要稍稍争气点。至于你以后找谁玩,很简单,赶紧娶个贤惠媳妇,找她玩去,玩着玩着就把子女玩出来了。”

李翰林挠挠头道:“生孩子可以,但只能生儿子,生女儿这不是闹心遭罪嘛,长大了逃不掉被男人祸害,生儿子就妥了,我不怕遭报应。”

徐凤年笑道:“你也怕报应?”

李翰林躺在草地上,出奇正经道:“哪能不怕?都说头顶三尺有神灵,天晓得我哪天就死了,肯定是下油锅的命,要不下辈子罚我做女人。”

徐凤年哈哈笑道:“你小子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李翰林撇撇嘴,“得,听凤哥儿的,去北凉军,说不定就能抓回来一个北莽公主当奴婢养着玩。”

徐凤年啧啧道:“好大的志向。”

李翰林爬起来小声问道:“凤哥儿,你给说说,那位超一流高手长啥样?”

徐凤年扭头指了指站在马车附近打瞌睡的断臂老头儿,干瘦身材裹在那件寒碜的羊皮裘里,打盹的时候还会拿手指抠一下鼻屎,然后悄悄弯指弹掉。徐凤年没好气道:“大概就是他这样的。”

李翰林看着那个做马夫都不配却吃了熊心豹子胆与鱼花魁同乘一车的糟老头儿,翻白眼道:“凤哥儿,你骗小孩呢!”

徐凤年望向湖面,笑道:“你本来就是小孩。”

李翰林抗议道:“我还小?哪位姑娘完事后不夸我功夫好?”

徐凤年轻声笑骂道:“你傻啊,小孩才炫耀这个,再说了青楼女子不花钱只赚钱的恭维,你也信?你不是孩子是什么?”

李翰林恶向胆边生,怒道:“他娘的,回去就把那群婊子丢进兽笼分尸。”

徐凤年这回是真骂了,“少作孽,赶紧滚去北凉军。你这脑子,跟你姐是不相上下。”

李翰林乖乖哦了一声。

到最后,想跟着徐凤年出北凉的丰州首恶李公子最终选择去了军纪最为严苛的北凉军。

徐凤年回到王府,不知姓不知名的老头儿慢悠悠下了马车,皮包骨头,羊裘包裹,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这小娘生得不错,该滚圆的地方不少斤两,容易生带把的崽子。”

不等鱼幼薇娇羞,斗鸡眼老头儿第二句话就让她脸色雪白,“这猫更好,炖了吃,补身养神。”

徐凤年深呼吸再深呼吸。

老头儿扬长而去,在湖边长堤上远远看了一眼听潮亭。

徐凤年去姜泥所在小院找到正蹲着拿树枝比画的她,不去看她慌乱起身用脚尖擦掉痕迹,徐凤年问道:“我要离开北凉,说不定会死在路上,你到时候就有机会补上一刀,跟不跟着?当然,会带上一箱子的秘籍,你若跟着,年底它们就都是你的了。”

姜泥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沉声道:“不去!”

徐凤年愣了一下。

遗憾转身。

姜泥涨红了一张俏脸,气势降到谷底,声细如蚊。

徐凤年好不容易了解,肯定是习惯了拒绝世子殿下,一下子就脱口而出,将去说成了不去,却没解释的勇气。

向不共戴天的世子殿下认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徐凤年没有好心圆场,就让小泥人暂时纠结去好了。

来到王妃陵,摘了一片树叶的徐凤年盘膝坐于墓碑前,吹起了哨声,悠扬轻灵,是那首乡谣《春神》的曲调。

在这里,徐凤年心境最祥和,思绪最纯澈。

亭下老妖。货真价实的超一流高手,只是收为奴仆就别痴心妄想了。

甲?隐藏在哪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红薯是死士。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无奈。

青鸟是天干中的“丙”。预料之中的混账答案。

自己去了武当山,黄蛮儿去了龙虎山,这天底下最无声胜有声的道统之争,徐骁是要一只手便翻云覆雨?

二姐徐渭熊在上阴学宫学王霸经略,学纵横捭阖术,是要压一压那个锋芒不可一世的陈芝豹?还是去士子圣地暗中拉拢哪一股潜在势力?

徐骁为何明明可以剿杀严杰溪全家却不杀?当真仅仅碍于严书呆子是自己死党?

徐凤年丢掉树叶,膝上叠放着绣冬、春雷双刀,望着墓碑柔声道:“娘,你的仇,徐骁不报,凤年还记着呢。”

这一年春暖花开,世子殿下徐凤年身骑白马出凉州。

徐骁常年与普通士卒一起在北凉边境上风餐露宿,似乎要亲眼盯着北莽在数量上并不少于北凉铁骑的蛮兵才安心。王妃逝世后,子女逐渐长大成人,先是长郡主徐脂虎远嫁江南,接着是次女徐渭熊千里求学上阴学宫,四年前世子殿下出门游历,王府里好歹还有个黄蛮儿,如今却是彻底走得一干二净。

只是这些帝王将相侯门事,瞎子老许顾不上,这么多年有关大柱国的消息,都是去酒坊买酒糟时的道听途说,听过也就算了,要不然还能如何?跟随大柱国征战多年,只是年轻时做骑兵遥遥见过一次,那时候扛纛的还是军中头号先锋王翦王巨灵,益阙血战,还未瞎眼的老许便是同大柱国一起冲出了城门,眼睁睁望着王将军跪地不起,双手托起万钧城门,任由辽东袍泽冲出城去,那时候徐将军还未封异姓王,还未受爵大柱国,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城门。

所有北凉军士卒都坚信大柱国才是当世头一号英雄,春秋四大名将,光看战绩,大柱国肯定比不上那被上阴学宫誉为五百年独此一人的叶白夔。在观澜城一战前,叶白夔号称生平百战无一败。不说这位只输了一场便输了国战的西楚叶武圣,便是昔年东越驸马爷王遂,也要比徐骁更加潇洒从容,哪里会有只剩数百骑惨败逃亡的狼狈。可最后屹立不倒的,除了同朝的那位大将军,便只有徐骁了,何况春秋九国,徐字王旗下的铁蹄灭了六国,那位成名比徐骁晚了二十年的儒将,不过才灭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小国而已,哪里能与北凉王并肩?

这便是大柱国的能耐!这才月中,瞎子老许没舍得花铜板去买酒糟,只能咂摸着口水,聊以解馋。

瞎子老许年纪大了,总喜欢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坐在木墩上面回想当年英雄气概,想着年轻时前辈老卒传授的活命门道,想着头回持弩上阵时的杀红眼,想着身边军中兄弟也曾被割麦子般砍去头颅,想着敌军铁骑马蹄踏地的轰鸣声,更想着西垒壁那场春秋中的最后一场大决战,王妃一袭白衣缟素亲自敲响战鼓,鼓声如雷,不破西楚鼓不绝,全军谁人不动容?

老许歪着脑袋,被战火风沙磨砺得如老树皮的脸颊紧贴着那根磨光滑了的木拐杖,老卒多半如此,拿惯了战刀弓弩,侥幸活着退出军伍,总觉得手头少了什么,腿断了后,这拐杖倒是帮了大忙。

这些年总听一群读书人说着阴阳怪气的言语,说什么跟着大柱国打拼的老卒死了大半,没谁有好下场,到头来只有徐骁做成了异姓王,老许若腿不断,定要跳脚骂娘,这帮脑子进水的读书人懂个卵蛋!真正上阵过的,便知道那刀剑无眼的说法,大柱国那一身伤都是假的?都是用刀子用弓箭用长矛往自己身上抹的?

若连大柱国都没当成北凉王,那么多不惜拼尽最后一口气的老卒岂不是白死了,还有谁记得当年那辽东六百铁甲,如今这天下无人争锋的三十万北凉铁骑?

瞎子老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狗日的读书人最是无聊,老许年轻些一巴掌能扇掉他们满嘴的牙!”

如今连多走几步都要喘息的老许头顶传来一个熟悉嗓音,“许老弟,身子骨还健朗?”

老许慌忙起身,说话这位便是当初来家中送银子的衙门官员,并且当场便吩咐了几位扈从要好生修葺这茅屋,果不其然,这以后茅屋便再没有漏风漏雨过,每月一两银子更是准时派人送到手上。老许是厮杀战阵无数的老卒,依稀猜测这位衙门当差的也曾是军伍里摸爬滚打过的,有一股子煞气,别以为真是糊弄人的东西,胆子不大的老许吃猪杀猪的确都不多,这不假,可好歹大半辈子都在军中生活,那些个杀人几十的悍卒,便是吃饭时都瞧着比常人凶神恶煞。

那人轻轻将要扶拐杖站起身的瞎子老许按下,出声笑道:“许老弟坐着说话,怎么舒坦怎么来,跟我客气什么。”

老许也不坚持,上了岁数,就不跟毛头小伙那般逞强喽,他侧头“望向”那人,心情舒畅道:“还好还好,吃得下睡得着,就等着月末去买些酒肉犒劳自个儿了。这日子,世道太平,不愁吃穿,好得很哪,这可是良心话。老许是瞎子,也说不来睁眼瞎的话,大人,是不是这个理?”

那来访人物微笑道:“老许啊,你可一点都不瞎,心眼活。比很多当官做将的强多了。”

瞎子老许一张老脸赧颜道:“大人,这话言重了,不敢当不敢当。咱老许就是一个没死成的北凉老卒,以前听一个姓徐的小子念叨过什么马革裹尸的,也不太懂,反正好死不如赖活,这会儿倒是不怕死了,活到这岁数怎么算都不亏。

就是担心一件事,以后哪天一觉睡去没能醒过来,死了就死了,可都没个抬棺人哪,这事犯愁,那徐小子嘻嘻哈哈笑着说实在不行就找他,可这小子说不好就是一整年见不着的,我看悬。”

衙门当官的那位言语平静道:“那徐小子答应过要给你抬棺?”

瞎子老许整个人一瞬间神采飞扬起来,“可不是,这徐小子人是好人,瞎子老许认人就没出过错,就是这小子很多事情都吊儿郎当了点,又是爬墙又是偷鸭的,我都替他担心以后找不着一位好媳妇。这不前两天徐小子还捎上一壶好酒来我这儿聊天来着,不过他说又要出门了,可惜我晚上被酒味馋醒,那剩下半壶酒给一不小心喝光了,要不今天能款待一下大人。哈哈,大人,跟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别嫌老许这张碎嘴把不住。”

那人笑道:“不会。如今我想找人聊天都难,许老弟你想喝酒?我来的时候给忘了,我年纪大了后,除了在家一般不喝酒,今天破个例,许老弟若是等得起,我让人买去。”

瞎子老许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大人忙正事要紧,哪里能让大人在这里浪费时间,还破费银子。”

那人笑了笑,和瞎子老许一起闲适享受着午后阳光,铺在身上暖洋洋的,比什么锦衣华服都来得舒服。

老许侧身双手拄着拐杖,神情恍惚道:“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走近了看一看大柱国,去年过世的一位老兄弟运气就好多了,景阳一战,坑杀那数十万降卒,他便离大柱国只有一百步距离,老兄弟闭眼前还念叨这事儿,瞧把他得意的,都要没气了还要跟我们较劲儿。”

身边那位一直被瞎子老许当作衙门小官的,轻声道:“徐骁也无非是一个驼背老卒,没什么好看的。”

一刹那。

瞎子老许头脑一片空白。

他既然能活着走下累累白骨破百万的沙场,能是一个蠢蛋?

在北凉,谁敢说这一句徐骁不过是驼背老卒?

除了大柱国,还有谁?

瞎子老许那一架需要拐杖才能行走的干枯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最后这位北凉赖活着的老卒竟是泪流满面,转过头,嘴唇颤抖,哽咽道:“大柱国?”

那人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喊了一声瞎子老许:“许老弟。”

只见瞎子老许如同癫狂,挣扎着起身,不顾大柱国的阻止,丢掉拐杖,跪于地上,用尽全身所有力气,用光了三十年转战六国的豪气,用光了十年苟延残喘的精神,死死压抑着一位老卒的激情哭腔,磕头道:“锦州十八老字营之一,鱼鼓营末等骑卒,许涌关,参见徐将军!”

锦州十八营,今日已悉数无存,如那威名日渐逝去的六百铁甲一样,年轻一些的北凉骑兵,最多只是听说一些热血翻涌的事迹。

鱼鼓营。

号称徐字旗下死战第一。

最后一战便是那西垒壁,王妃缟素白衣如雪,双手敲鱼鼓营等人高的鱼龙鼓,一鼓作气拿下了离阳王朝的问鼎之战。近千人鱼鼓营死战不退,最终只活下来十六人,骑卒许涌关,便是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一目,连箭带目一同拔去,拔而再战,直至昏死在死人堆中。

其实,在老卒心中,大柱国也好,北凉王也罢,那都是外人才称呼的,心底还是愿意喊一声徐将军!被徐骁搀扶着重新坐在木墩上的瞎子老许,满脸泪水,却是笑着说道:“这辈子,活够了。徐将军,小卒斗胆问一句,那徐小子莫不是?”

徐骁轻声道:“是我儿徐凤年。”

老卒脸贴着被大柱国亲手拿回的拐杖,重复呢喃道:“活够了,活够了……”

鱼鼓营最后一人,老卒许涌关缓缓闭目。

徐将军,王妃,有一个好儿子啊。

我老许得下去找老兄弟们喝酒去了,与他们说一声,三十万北凉铁骑的马蹄声只会越来越让敌人胆寒,小不去,弱不了。

徐字王旗下,鱼龙鼓响。

老卒许涌关,死于安详。

世子殿下骑白马佩双刀出城,身后便是一位魁梧武将领军的百余轻骑,只是当头一驾马车却平淡无奇,马夫是个清秀女子,连世子殿下都策马而行,想必应该没谁有资格坐于车厢。

出城十几里路后,一百凤字营骑弩兵便刻意拉开距离,远远吊着,那名武典将军独自策马来到徐凤年身边。即便面对的是最近十年锋芒最盛,忠心毋庸置疑的北凉四牙之一,吕钱塘、舒羞、杨青风三名大柱国膝下走狗仍然小心戒备,随时准备出手,可见三人委实是惧怕大柱国怕到了骨子里,生怕一点风吹草动伤着了世子殿下,他们就得趁早以死谢罪。

徐凤年正在向九斗米教老道士魏叔阳请教那《两仪参同契》精髓何在,看到吕钱塘三人的紧张作态,也不出声,等到持戟将军在马上弯腰请示后,这才笑道:“宁将军,让你麾下兵马跟在后头,只是本世子不愿吃灰尘,没别的意思,别紧张,拉开一个半里路距离,真有险情,只是一个冲刺的事情,宁将军还信不过凤字营?这可是本世子的亲卫营,每人都是从北凉各军中百里挑一出来的悍勇精锐,加上有宁将军坐镇指挥,万无一失。”

这持大戟的武典将军有个诗意名字——宁峨眉,却生得五大三粗,一身横肉,凤字营清一色佩刀持弩的轻骑,唯独他铁骑重甲,手持一支惹人注意的卜字铁戟,更背有一个大囊,插满了短戟十数支,一看便知是个万人敌类型的冲阵武将。

徐凤年出城以前拿到手一份关于宁峨眉的战功梗概,不得不去敬重惊叹几分。宁峨眉是个战场上的遗孤,被扛纛的大将王翦捡到,抚养成人,王巨灵阵亡后,他便继承了义父的衣钵,只要给他一戟在手,仅是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壮举便做了数次,每次事后都要被大柱国以大功抵小罪,要不然他也不会成为北凉四牙中武阶最低的一个,只不过宁峨眉只要能上阵能杀人,别让他龟缩在阵后做摇旗呐喊的事情,对这些并不上心。

古往今来,敢用戟做趁手兵器的,莫不是一帮杀人如拾草芥的虎狼猛汉。

沙场上是杀神,宁峨眉下了战场,却不是那种动辄鞭笞士卒的蛮将,相反,他十分温良恭俭,说话嗓门因为中气十足,难免显得震天响,语气却总像是出自江南女子的樱桃小嘴,实在是一件别扭至极的奇事。此时听到世子殿下的解释,宁峨眉斜持大戟,戟尖朝地,腼腆笑道:“这趟出行,大柱国命属下一概听从世子殿下吩咐,殿下说如何便如何。”

徐凤年瞥了眼宁峨眉手中大铁戟,好奇问道:“宁将军,这卜字戟该有七八十斤重?”

宁峨眉诧异道:“世子殿下认得这戟是卜字戟?”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偶然听我二姐说起过。不至于认作是那做花哨礼器的槊戟。”

宁峨眉没有察觉身边气氛有些凝滞,自顾自说道:“世子殿下猜测无误,这戟重七十五斤,寻常人提拿不起。”

腰间佩双刀的徐凤年哈哈大笑道:“有机会要见识一下宁将军的飞戟,听徐骁说你短戟能够一戟一人坠马,例无虚发。”

宁峨眉有些赧颜,只是笑了笑。最终请辞,纵马拖戟而返。

容颜娇媚心肠不知如何的舒羞拉住缰绳,冷眼旁观,嘴角勾起,挂满了不屑:这名大柱国心腹的北凉骁将实在是不谙官场世情,既然世子殿下都识破了兵器,甭管是识货,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就不知顺水推舟拍马屁吹捧几句?还当着佩刀殿下的面说什么提不起大戟,你这是嘲讽世子殿下手无缚鸡之力吗?你这不开窍的莽夫,世子殿下即使不是用刀高手,可那两柄绝世好刀寒意森森,随便一瞧便是血水里浸泡出来的杀人刀,“寻常人”驾驭得住?

身形不输宁峨眉的魁梧剑客吕钱塘只是凝神闭目,拇指扣住从武库里挑得的巨剑赤霞剑剑柄。

杨青风笼罩于一袭宽敞黑袍中,衬托得那双如雪白手愈发刺眼。

徐凤年继续前行,轻声感慨道:“当年西楚自称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人,可那十几万所向披靡的大戟士不一样败给了徐骁的铁骑?看来天底下这矛,还是数北凉铁骑最锋利。”

老道魏叔阳抚须轻声笑道:“老道早年有幸见过北凉数千铁骑奔雷成一线的奇景,犹如广陵江上的大潮,翻江倒海山可摧,心驰神往啊。”

徐凤年眨眼道:“魏爷爷,这我可是见多了。”

老道士愕然良久,终于恍然,一脸欣慰笑意。这让蒙在鼓里的舒羞百思不得其解。舒羞三人在王府上做大柱国豢养鹰犬的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最长的杨青风才七八年,那时候世子殿下便已经是狼藉声名在外的北凉头一号无药可救大纨绔。

江湖上没有魔门邪教这类说法,哪有不知死活的宗门帮派给自己戴上“邪魔”的帽子的?便是一些行事狠毒的宗派一旦跟这两个字沾亲带故了,多半都要跑到热闹地方哭爹喊娘叫苦喊冤,尤其是被北凉铁骑碾压过的江湖,更没人有胆子走这种注定短命的偏锋,大约一甲子前的江湖鱼龙混杂,一如中原春秋九国那样诸侯割据,倒是有个让大半座江湖仰视的门派自称魔门,下场如何?

龙虎山轻轻松松出世了一位百年难遇的仙人齐玄帧,发帖天下,约战于莲花顶上的斩魔台,齐大真人独自一人便屠光了六位自命不凡的魔道高手,从此魔门一蹶不振,已经淡出视野五十年,天晓得被当年的孙子辈门派骑在脖子上撒尿多少回了。

舒羞出自一支西楚国的旁门左派,钻研一些被正道打压很狠的巫蛊术,不成气候,她虽是门派里不多见的巫女,有望继承宗主位置,可舒羞自有野心,瞧不上眼不到百人帮派的小家子气,逃了出去独自逍遥快活,凭着上佳皮囊和下乘媚术,偶然间从崆峒山一位怀璧而不自知的中年道人那里得了残本的上流心法,修习以后功力暴涨,一发不可收拾,得知那仅是三分之一的《白帝抱朴诀》后,便顺藤摸瓜摸到了听潮亭武库,不死已是万幸,只进了王府,还没瞧见听潮亭的影子,就被府上隐匿的高手打得半死,以后拿几次成功刺杀换得了活命的机会,这次拿到手《白帝抱朴诀》,当然万分珍惜。

别以为北凉王府只有被刺杀的份儿,哪一次来了一拨儿,北凉不是立马出去一拨儿给予铁血报复?哪一次不斩草除根?

这便是大柱国徐骁的歹毒了。唯有一件件血案累积在一起,舒羞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左道人士才会转变得如此胆小如鼠。再不怕死的好汉女侠也扛不住大柱国那一百种一千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啊。

徐凤年对舒羞三人并无好感,更无须去客套寒暄,只是策马来到马车边上,掀起车帘子,看到鱼幼薇抱着武媚娘嬉闹。她心情不错,花魁鱼幼薇也好,西楚皇帝剑侍的孤女鱼玄机也罢,现在她在哪里都是笼中雀,可若能换个更大的笼子,从王府腾挪到整个江湖,那么她的心情总是会更好一些。

姜泥缩在角落,不是坐着而是蹲着阅读一本秘籍,眉头微皱,做什么都认真十分努力十分的模样。

至于那羊皮裘老头儿,占据了车厢大半位置,脱去了靴子,在那里用手抠臭脚丫,抠完了便放在鼻子前闻闻。

徐凤年放下帘子,无奈道:“难为鱼幼薇和小泥人了。”

世子殿下自言自语:“是不是再换一辆?算了,在一辆马车上,出了状况,这古怪老头儿好歹会出手,否则连我出事都未必能让他劳驾,更别说为两个女子出手。”

徐凤年从怀中抽出新绘地图《禹工地理志》,离阳王朝一统中原后,本来六州扩为现在的十九州,可见春秋乱战离阳王朝是何等的蛇吞象,徐骁为何成为王朝唯一一位大柱国便在情理之中。北凉是泛称,囊括了整个凉州和半个陵州,他们一行人现在才出城没多时,城池本就在北凉最南部,距离雍州北边境还有一日行程,徐凤年走的官道便是四年前走过的,这段路程当初走得也轻巧,马马虎虎算得上是鲜衣怒马,进入雍州腹地以后才开始一路凄凉起来。

兴许是受不了车内斗鸡眼老头儿,鱼幼薇捧着白猫探出头,眼中有些乞求地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杨青风猛然睁眼,只听他一声口哨,一匹无人骑乘只是乖巧跟在他身后的枣红骏马小跑向世子殿下。

杨青风据说连野鬼山魁都能饲养,驭马自然不在话下。

骑术尚可的鱼幼薇刚坐上马背,便小心翼翼安抚着武媚娘。

一时间整条官道后边只见尘土漫天,马蹄阵阵,大地颤动,显然不是一百轻骑能够制造出来的阵势。

徐凤年掉转马头,眯眼望向那边。

马车停下,生平第一次离开王府的姜泥也探出头。

徐凤年笑了笑,对面有惧色的鱼幼薇招手道:“换马,来我这边坐着。”

整个北凉有这气魄和手腕的角色,就两人而已。

老爹徐骁可不敢抢世子殿下的风头。

那剩下那位便水落石出了。

传言那个北凉十万铁骑都对他言听计从的小人屠嘛。

徐凤年会认不得?

鱼幼薇没这脸皮,但看到徐凤年眯起了长眸,只得下马再上马,坐入他怀中。

加上大戟宁峨眉,北凉四牙一股脑儿出现了三位。

徐凤年啧啧道:“好大的排场。”

在刀矛森森的铁骑拥簇中,一袭白衣策马而出。

遥想当年,这位白衣男人似乎便是如此风范地一骑绝尘出阵,将那享誉天下的名将之首叶武圣一对妻女活活刺死阵前。

风流无双的俊雅男子在马上微微躬身,轻轻道:“陈芝豹来为世子殿下送行。”

在北凉三牙和最前排十数位骁将视野中,只看到了世子殿下怀里抱着个美人,美人怀中又抱着只白猫。

一边是出身忠烈将门并且自幼便跟随徐大柱国征战春秋的年轻一辈最杰出人物。

一边是那个温柔乡里逗猫的公子哥儿?

似乎一时间,高下立判。

徐凤年再度掉转马头,一根手指缠绕着女子青丝,缓缓道:“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