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莲花峰骑牛问道,武帝城竖剑留语(2 / 2)

作品:《雪中悍刀行完结版大全集(1—20册)平装版

姜泥冷脸冷声道:“嫌脏。”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反正好人我当了,你领情与否可不关我的事,我就喜欢你这样,总让我占便宜,跟你做买卖,最赚。”

离开前,徐凤年刺了这小婢女一句,“你身上穿得再寒碜,可不还是我的东西?有本事脱了去,那才是女侠。”

姜泥假装听而不闻,与无赖皮厚的徐凤年斗嘴,她总是输多胜少,仔细想想,甚至没一次能占了上风。心情舒畅的徐凤年见到鱼幼薇后,心情就更好了。

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徐凤年就没做过辣手摧花的勾当,反而直接和间接地救下了二十几条卑微如尘土的丫鬟的命。

鱼幼薇慵懒地躺在温暖如春的卧室中,逗弄着那只胖嘟嘟毛发如雪的武媚娘。徐凤年每逢下雪,都想要把武媚娘丢进雪地里,看分不分得清白猫白雪,一直忍着这种恶趣味,心想啥时候鱼幼薇和武媚娘分开,一定要试试看。徐凤年脱了靴子躺在鱼幼薇身边,靠着她暖玉温存的婀娜身段,闭目养神,轻声道:“去了趟武当山,把一个跟掌教同辈分的道士结实地揍了顿,厉害不厉害?”

鱼幼薇浅笑道:“是大柱国厉害。”

徐凤年睁眼把她转过身,狠狠拍了一下她的桃形圆滚翘臀,教训道:“爷亲手教你怎么拍马屁!”

鱼幼薇俏脸微红,徐凤年正要乘胜追击,院中传来梧桐苑二等丫头绿蚁的轻灵嗓音,说是龙虎山的书信到了,徐凤年顾不上揩鱼幼薇的油,胡乱地穿上靴子,跑出房子,接过书信,见绿蚁纤细的双肩爬满雪花,笑着替她轻轻拂去,然后结伴而行。

到了自己的梧桐苑,这里铺设的地龙最佳,赤脚都无妨,不烫不冷,连徐骁的房间都比不过,徐凤年享受着大丫头红薯的揉捏,抽出信纸,哟!那姓赵的龙虎山老道还写得一手好字。仔细看去,弟弟在龙虎山的修行被称作“精进勇猛,一日千里”,这等溢美之词,在听多了官腔的徐凤年来看,即便对折掉一半水分,也很出彩了,想来黄蛮儿没白去,书信末尾小心地提及徐龙象想家,所以那老道恳求世子殿下回一封家书,让他徒弟能够安心修习,徐凤年放下书信后,大手一挥道:“研墨。”

屋内顿时素手研墨,红袖添香,忙碌起来,徐凤年提笔后却开始犹豫,一时间不知如何下笔,差点抓耳挠腮,正应了那句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绿蚁坐在稍远处,捡起棋子又放下棋子,百无聊赖。徐凤年坐直腰板,往屋外望了望,不出意外,青鸟这性格生僻的丫头又在发呆了。梧桐苑是只小麻雀,但五脏俱全,除了四等丫鬟女婢,还有各色杂役,因为世子殿下的缘故,在北凉王府内显得地位十分超然。不说徐凤年格外宠幸的大丫头,就连二等丫鬟,一般管家门房都要笑脸相迎,这些丫鬟中,原本昵称红麝的红薯性子柔弱,对谁都好说话,青鸟却截然相反,对徐凤年恭敬亲近,却不盲从,徐凤年自小调皮捣蛋,很多次闯祸,也都是脾气颇像红鬃烈马的青鸟给他收拾烂摊子。

说起青鸟,自徐凤年懂事起她就陪在了身边,是王妃亲手牵到他面前的,不像丫鬟,倒像是半个姐姐。她在梧桐苑与其他丫鬟不甚热络,天生的冷脸冷心,每年都有几段时间不在王府,但每次回来,都会给世子殿下捎来一样上心的小物件。大体而言,梧桐苑里,都是些没啥大故事的人物,可人可口,但咂摸咀嚼一番,就清淡单薄了,想来一切都是因为大柱国眼中揉不进沙子的原因。

徐凤年竭尽全力地掏空肚中墨水才勉强回了封家书。絮絮叨叨,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与初衷南辕北辙,最后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若写高深了,黄蛮儿也听不懂,直白最好。

写完信,徐凤年伸了个懒腰,到了房外,果然见到在院落回廊站着出神的青鸟,看了眼天色,大雪稍歇,最适合锦衣夜行,就拉上青鸟出了梧桐苑,途中徐凤年想起今天貌似是自己挂牌的放狗日,笑问道:“府上有动静吗?”

青鸟的回复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有。”

徐凤年精神一振,笑道:“是奔听潮亭那边,还是找徐骁的?”

青鸟摇头道:“不知。”

徐凤年一脸惋惜地感慨道:“现在上钩的越来越少了。”

世子殿下这些年闲来无事,就故意让原本常年戒备森严的北凉王府在某段时间里故意放松,但内紧,美其名曰“钓鱼”,专门勾引那些垂涎武库绝学秘籍的江湖好汉,或者是满腔热血的仇家刺客。四五年前有一次放牌日,最多引诱了大小四批不速之客,一顿关门打狗后,据说第二天拖出去剁了喂狗的尸体有二十六具。游历归来后,放牌两次,但没有收获,想必那些草莽侠士都缓过神回过味了,少有上当的鱼虾,就是不知今天成果如何。徐凤年的无聊至极,可见一斑。

青鸟突然驻足回望梧桐苑。

徐凤年小声问道:“怎么了?”

她轻轻道:“没事。”

徐凤年自嘲道:“一次跟禄球儿喝酒,被我灌醉,死胖子说我身边有两拨死士护卫,其中一拨四人,只有四个代号,甲、乙、丙、丁,另外一拨连他都不清楚,你给我说说看,梧桐苑有几位?是丫鬟,还是其他仆役?”

她闭嘴不言。

徐凤年直勾勾地看着青鸟,“你是吗?”青鸟依然不言不语。

徐凤年叹气,低头凝视画像,“这儿很安全,你先退下。”

她轻轻离开,无声无息。

她来到梧桐苑,凝脂腴态的大丫头红薯坐在回廊栏杆上,拿着一柄小铜镜,双手沾满了类似胭脂的鲜血,一点一点涂在嘴唇上。

青鸟满眼厌恶。这名在王府上下公认羸弱软绵如一尾锦鲤、需要主子施舍喂食才能存活的大丫鬟同样不看青鸟,只是歪了歪脑袋,对着镜子笑眯眯道:“美吗?”青鸟微微嗤笑一声。万籁无声中,异常刺耳。红薯抿了抿嘴唇,月夜雪地反光下,那张脸庞十分妖冶动人,娇媚道:“比你美就好。”

青鸟转身离开,留下淡淡一句话,“你老得快。”

红薯也不反驳,媚眼蒙眬自说自话,“活不到人老珠黄的那天,真好。”

第二天大致听过了刺客的身份背景,夹杂有妙龄女子,徐凤年对于这些人的飞蛾扑火,没有任何怜悯。世上漂亮女子总是如雨后春笋和草原夜草一般,少了一茬,下一年就冒出新的一茬,除不尽,烧不完,个个怜香惜玉过去,岂不是累死累活。徐凤年实在没这份闲情逸致,何况三年丧家犬般的困苦游历,使徐凤年也懂了不少市井间的浅白世故。记得途中碰上个臭味相投、不入流的青年剑士,那货就总爱说些对敌人慈悲就是跟自己小命过不去的大道理,据说他都是跟一些不得志不成名的前辈剑客学来的,每次说起都口水四溅,总要喷徐凤年满脸的唾沫星子。

徐凤年至今仍记得那个买不起铁剑只能挎木剑的家伙,每次在街上看到佩剑游侠们的眼神,就跟采花贼撞见了美娘子一模一样,如果这家伙知道天天被迫听他吹嘘大乘剑术应当如何如何的老黄,便是那对上武帝城王老怪物都可一战的剑九黄,而老家伙后背剑匣就藏了五把天下有数的名剑,不知会作何感想?那个满脑子想要寻个名师学艺的家伙,现在可安好?可曾在剑术上登堂入室?在南燕边境分别时,那人曾豪气干云地对徐凤年说道:“等哪天兄弟发达了,请你吃最好的酱牛肉,一斤不够,就三斤,管饱!”三斤牛肉,似乎就是他想象力的极限了。

真正的江湖,毕竟少有一剑断江,力拔山河的绝顶高手,更多的还是那家伙这样的无名小卒,做着一个个遥不可及、滑稽可笑的江湖梦。徐凤年狠狠地揉了揉脸颊,看到袁左宗站立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自己,徐凤年赶紧起身,给正三品龙吾将军挪了挪绣墩,袁左宗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声如洪钟大吕,正色道:“殿下,王爷让我来问如何处置樊姓女子。”

徐凤年笑道:“该如何便如何。”

袁左宗微微点头,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就马上起身,准备告退。徐凤年也不阻拦,坐下没多久就重新起身道:“袁三哥,有空一起喝酒,不醉不归。”袁左宗露出稀罕笑脸道:“好。”

徐凤年从茶几上拿了一壶早就准备好的酒,提着走向听潮亭,直上八楼,见到了埋首抄书的师父,李义山,字元婴,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男子在江湖在庙堂都名声不显,可在北凉王府,没谁敢对这位府上第一清客稍有不敬。徐凤年坐在一旁,熟门熟路地拿起紫檀几案上的青葫芦,将酒倒入,一时间酒香四溢,男子这才停笔,轻声笑道:“现在你这身脂粉气总算是淡了些,三年游行,还是有些裨益。”

徐凤年嘿嘿一笑,继而担忧道:“师父,老黄去武帝城,能取回城墙上的那把黄庐剑吗?”

李义山灌了口酒轻轻摇头。

徐凤年震骇道:“湖底老魁已经强势无匹,老黄明显要强上一筹,在那东海自封城主的王仙芝,岂不是真的天下无敌了?”

李义山握着青葫芦,不再喝,只是嗅了嗅,缓缓道:“天下无敌?一品之上还有一撮人,王仙芝一生浸淫武道,几近通玄,但称不上无敌。现在的武林,是群雄割据,各有千秋,以往一人绝顶的景象,现在不会出现,以后也没可能。况且武道极致,不过是摸到了天道的门槛,再者庙堂外武夫对天下大势的影响,很小,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你北凉铁骑给马踏整座江湖。你不愿学武,大柱国不强求,我也无所谓,就是如此。雄兵百万尚且俯首,还不如做一个可畏国贼。文官或可扰政,一介匹夫是决不至于乱国的。”

徐凤年哑然失笑。离阳王朝这十几年孜孜不倦流传这句杀人不见血的诛心语:雄兵百万可伏,国贼一个可畏。前半句是捏鼻子赞誉大柱国的武功伟业,有捧杀嫌疑,后半句则是图穷匕见的露骨棒杀了。这话说得很有学问,连徐骁听闻后都拍掌大笑,只不过笑过之后骂了一句“上阴学宫这帮吃饱了撑着的空谈清流,该杀。”

李义山提着酒壶腾出位置,让徐凤年代笔抄写孤本典籍,徐凤年早就习以为常,字倒是练习得功底不弱,可始终没能养出啥浩然正气。每当见到徐凤年勾画不妥,李义山就拿青葫芦敲打一下。李义山让这位世子殿下抄了一盏灯时光,重新坐下,徐凤年趴在一旁,侧望着师父,苍颜白发人衰境,黄卷青灯空心,听说人世最苦是衰境,修为最难是空心,怎样的阅历,才会让师父如此心如止水?李义山不抬头,轻声道:“去吧,看看你请进听潮亭的客人,快要登上三楼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悄悄地下楼。

二楼,徐凤年看到堆积如山形成一整面书墙的古朴书架下,站着那位身份晦暗的白狐儿脸,左手握有一本泛黄的武学秘典,右手食指有规律地敲打光洁额头,那柄在鞘的春雷刀被插入书架中当作标记。白狐儿脸只是瞥了眼徐凤年,就再度低头。自讨没趣的徐凤年只好撤退。偌大的北凉王府,仿佛只有世子殿下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散淡人。

年中,大柱国择了个良辰吉日,在宗庙给儿子行及冠礼。很不合常理的是堂堂北凉王长子的及冠礼,办得还不如一般富贵家族隆重,不仅邀请的宾客相当稀少,就连世子殿下的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未到场。一身清爽的徐凤年被徐骁领进太庙后,祭高天地先祖,加冠三次,分别是黑麻缁布冠、白鹿皮弁和红黑素冠,徐凤年头顶的小小三冠,牵扯了太多视野和关注,第一冠,是离阳王朝所有庙堂大员都在意的,因为这代表世子殿下可以入朝当政,第二冠寓意更为实际和流长,因为北凉三十万铁骑都在拭目以待,至于第三冠,则只有一些象征意义,对比之下不为人重视。

结发及冠的世子殿下忙碌了一整天,脸庞绷得僵硬,跟来府上的北凉边陲大员们一一行礼后,终于能松口气,享受着梧桐苑贴身丫鬟们的端茶送水和揉肩敲背捏腿。休息差不多了,徐凤年这才亲自理了理头冠服饰,最后与徐骁一同来到王妃墓,一对高大的青白玉狮子栩栩如生,俱是母狮幼儿的活泼造型,右手母狮护着三头幼狮,象征王妃和三位膝下亲生子女。幼狮分别是长女徐脂虎,二女徐渭熊以及幼子徐龙象,左手母狮却只是低头亲吻一头幼狮,王妃对长子徐凤年的宠溺偏爱,生前死后皆是没有止境!徐凤年站在石狮子前,眼睛通红。大柱国徐骁轻轻叹息,少年凤年每次觉得受了委屈,就偷跑到这里,一待就是整宿,不管天冷天热,都不曾生病。

王妃墓四周由白玉垒砌成两道城垣,形成城中有城的大千气象,主神道更是长达六十丈,按照典制,王朝帝王神道两侧摆置石兽不过九种,这里却有足足十四种!近百尊石刻,神定精盛,贯穿一气,气势如虹,除此之外,陵墓宝顶高度和地宫规模都远超王朝任何一位藩王,而且构建了独具匠心没有先例的一座梳妆台和两座丫鬟坟。当时王妃墓初建成,被无数世人诟病,皇帝御书房几乎是一夜间摆满了弹劾奏书,但都被压下,不予理睬。背驼腿瘸的大柱国站在坟前,默不作声。

徐凤年祭奠完毕后,蹲在坟头前,轻声道:“爹,我再待一会儿。”

大柱国柔声道:“别着凉,你娘会心疼。”徐凤年嗯了一声。

人屠北凉王走在主神道上,心中默念,刚好三百六十五步。

这位权倾朝野的唯一一位大柱国清楚地记得当年第一次入朝受封,从那扇红漆大门走到坤极殿殿门,第一次年轻气盛,走了二百八十四步,后来年纪大了,加上腿瘸,就越走越多,越慢越长,但始终没有超过三百六十五。戎马生涯四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徐骁问心无愧,不惧天地,不怕鬼神。大柱国走出主神道,转头望了望,那孩子肯定是在哼《春神谣》那支小曲儿,孩子娘亲当年教他的。

徐骁想到昨夜三更时分才紧急送到书桌上的一封密信,犹豫不决这信是交还是不交,凤年刚刚及冠的大喜日子,这封信来得很不是时候啊。北凉王沿着小径走到清凉山山顶,看似单身,实则一路暗哨无数,不说军伍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悍卒,便离大宗师境界只差两线的从一品高手,就有贴身三位。徐骁自认项上人头还值些黄金,年轻时候觉着战死沙场,被敌人摘了去无妨,马革裹尸也是快事,但爵位越高,就难免越发珍惜,这并非单纯怕死,只不过徐骁一直坚持今日荣华,都是无数兄弟舍命拼出来的,太早下去阴曹地府,对不住那些个草草葬身大江南北各地的英魂,尤其是这些人大多都有家室、家族,总得有他照应着才放心。树大招大风,树倒风更大,世家豪族与王朝无异,打和守都不易,徐骁见多了因殚精竭虑而英年早逝的家主。

他走入黄鹤楼,略显冷清阴森,登山顶再登楼顶,一如这位异姓王的煊赫彪炳人生,负手站定,没学士子无病吟唱地拍遍栏杆,只是眺望城池夜景,当下膝下两儿两女,麾下三十万铁骑,六名义子,王府高手如云,清客智囊无数,门生故吏遍及朝野上下,一着着暗棋落子生根于四面八方,所谓金玉满堂、富可敌国,不过如此。当然,政敌仇人同样不计其数,那樊姓小女娃,不就是一只自投罗网的瞎眼雀儿?只不过这类小角色,徐骁一般都懒得计较,北凉军务已经足够他繁忙的了,边境上每隔几年就是狼烟四起,只不过大半都是他亲手点燃的。还要应付皇城那边的风吹草动,连江湖事都早已不去理会。徐骁搓了搓双手,不小心记起年轻时听到的一首诗,可惜只能记得片段,帝王城里看什么的,模糊不清了,但末尾一句徐骁始终牢记,“五十年鸿业,说与山鬼听。”

站在黄鹤楼空荡走廊的徐骁一直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轻声道:“寅,把信送给凤年,他终究已经行过冠礼。”

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回应。徐骁耐心地等待旭日东升。

大柱国有精锐死士十二名,以十二地支作为代号,当长子徐凤年呱呱坠地,就开始着手为子孙培养另外一批死士,以天干命名,可惜迄今才调教出四名,在儿子游历中,又相继阵亡两人,凑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人越发遥遥无期。所幸天干死士之外的两位特殊棋子,让大柱国十分满意,这些最大不过二十五岁的孩子,最小更是才年方十二,这些花费大量财力物力栽培的暗桩,兴许武功暂时不如从一品高手,可说到杀人手法,却丝毫不差,能杀人才能救人,徐骁比谁都确信这一点。

徐骁下楼的时候问道:“丑。袁左宗能服我儿,那陈芝豹?”

阴暗处,传来一阵如同钝刀磨石的沙哑嗓音,“回禀主公,不能。”

徐骁揉了揉太阳穴,笑了笑,“如果本王没记错,洛阳公主坟一战,陈芝豹救过你的命,这样的交情,你就不懂替他打个圆场?就不怕他今天就暴毙?”

沉默。

忠孝义。

在北凉,这个次序不能乱。谁乱谁死。注定永远躲在幕后的“丑”若替陈芝豹圆场,无非是多搭上一条人命的小事。

徐骁心思难测,自言自语道:“小人屠。”

徐凤年清晨时分醒来,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锦缎被褥带来的舒适感,这让他很知足,没有饿过肚子受过风寒,很难知道饱暖的重要性。饿治百病这个道理,父辈们的循循善诱不管如何情真意切,都讲不出那个味儿。

在黄鹤楼上跟李翰林、严池集两个膏粱子弟说起三年游历,俩发小只是好奇江湖趣闻、武林轶事,对于挨饿受冻是没有任何感触的,所以双手双脚结满老茧至今都没有褪去的徐凤年很庆幸能活着回凉州。他才刚坐起身,住在隔壁小榻上的暖房大丫头红薯就进来帮着穿衣戴冠,徐凤年没有拒绝,深谙市井艰辛是好事,矫枉过正就不妥了。红薯纤手流转的时候,轻声提醒桌上多了封密信,徐凤年嗯了一声。

豪族门阀内,逾越规矩是大忌,再得宠的丫鬟侍妾,都不敢掉以轻心,徐凤年下床漱口洗脸后,轻轻拆信,这样的事情不常见,梧桐苑不是谁都可以进的,信封外写了个小篆,寅。对此徐凤年不惊奇,老爹身边有地支十死士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个个如同见不得阳光的魑魅精怪,善奇门遁甲,走旁门左道,杀人于无形。

徐凤年发现这封信是一个类似行程介绍的东西,文字直白,都是记载老黄的东海之行,事无巨细,一一记录。起先都是鸡零狗碎的事,徐凤年看着好笑,想来当时自己的游行糗事,也都被老爹全部知晓。当徐凤年看到老黄进了东临碣石可观沧海的武帝城辖区境内,因为那个“寅”附加了一些老黄以外的秘闻,例如几位天下间有数的剑道名家都早早进入武帝城,除了越王剑池的当家,更有极少入世的两名吴家剑冢之人都出山入东海,拭目以待那城头巅峰一战,下一篇更提到了久负盛名的一品高手曹官子都在武帝城内租下一整栋观海楼。徐凤年虽未亲身经历,却很明显感受到一股黑云压城、风雨满楼的窒息感,倒数第二篇讲述老黄在主城楼不远处一座酒铺歇脚片刻,要了酒二两、肉半斤、花生一碟。这老黄,还是不温不火的老好人啊。

“寅”字号谍录只剩下最后一篇了。徐凤年没有急着看下去,只是记起了三年中发生的许多事,最大不过碰上剪径蟊贼拦路抢劫,小的就不计其数了,无非是逃难的流民一般解决温饱的问题,坑蒙拐骗偷,能想到的伎俩都使出浑身解数耍了出去,可惜往往颗粒无收不说,还要讨一顿白眼和追打。

从一开始见到俏娘子就觍着脸搭讪到最后见到姿色尚可的姑娘就绕道而行,从挑三拣四这肉不够精细、这酒不够醇香,到后来有口热茶喝有点荤味就谢天谢地,可谓天壤之别。借过两件破道袍装过穷方士,给人胡诌算命。在巷弄里摆过那还未在民间流传开十九道的围棋,结果没赚到啥钱,反而被几个精于木野狐的里巷小人给弄亏了几个铜板。卖过字画,也帮村夫村妇代写过家书。偷鸡摸狗,少有不被乡民追打的好运气。

“大少爷,这是村边菜园子偷来的黄瓜,能生吃。”

“呸呸呸,这玩意能吃?”

灰头土面的世子殿下坐在小土包上,将啃了一口的黄瓜丢出去老远,熬了一炷香时间,世子殿下有气无力地朝蹲边上狂啃黄瓜的老黄招手,“唉,老黄,帮我把那根黄瓜捡回来,实在没力气起身了。”

“大少爷,这是玉米棒子,烤熟了的,比生吃黄瓜总要好些。”

“甭废话,吃!”

“老黄,你这从地里刨出来的是啥东西。”

“地瓜。”

“能生吃?”

“能!”

“真他娘的脆甜。”

“大少爷,俺能说句话吗?”

“说!”

“其实烤熟了更香。”

“你娘咧!不早说?!”

“虽说偷这只土鸡差点连小命都搭上了,值!一点不比嫩黄麂肉差。”

“是香。”

“老黄,刚进村子的时候,你咋老瞅那骚婆娘的屁股,上次你还猛看给孩子喂奶的一个村姑,咋的,能被你看着看着就给你看出个娃来?”

“不敢摸,只敢瞧。”

“出息!”

“老黄,我该不会是要死了吧。早知道就不碰你这行囊里的匣子了。”

“不会!大少爷可别瞎想,人都是被自己吓的,俺就喜欢往好的想。少爷,你多想想好酒好肉还有那俊俏娘子,想着想着就过了这坎儿了。”

“越想就越想死。”

“别别别,大少爷还欠我好几壶黄酒。大丈夫一言既出,四条牛五头驴六匹马都拉不回,俺们老家那边叫一个响屁都能砸出个坑。”

“老黄,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那俺给大少爷换个笑话?”

“别,你那几个道听途说来的老掉牙荤腥故事,都翻来覆去讲了千儿八百遍了,我耳朵起茧。不说了,睡会儿,放心,死不了。”

“中。”

“老黄,没讨过媳妇?”

“没哩,年轻的时候只懂做一件苦力活计,成天打铁,可存不下铜板。后来年纪大了,哪有姑娘瞧得上眼喽。”

“那人生多无趣,多缺憾。”

“还好还好,就像俺老黄这辈子没尝过燕窝熊掌,俺就不会念想它们的滋味,最多逮着机会看个几眼就过瘾。大少爷,是不是这个理?”

“瞧不出老黄你还懂些道理啊。”

“嘿,瞎琢磨呗。”

“老黄,你说温华这小子成天就想着练剑,可看他那架势,咋看咋不像有耍剑的天赋啊。”

“大少爷,我觉得吧,光看可看不准,就跟俺小时候上山打柴一样,那些个气力大的砍两个时辰就不肯出力了,我手脚笨,可把柴刀磨锋利些,再砍个六七个时辰,总会比他们多背些柴火下山。而且上山打柴,山上待久了,指不定就能看到好木头,砍一截就能卖好些铜板。”

“这法子太笨了。”

“笨人可不就得用笨法子,要不就活不下去。好不容易投胎来这世上走一遭,俺觉着总不能啥都不做。”

“唉,最受不了你的道理。对了,老黄,我要是学剑,有没有前途?”

“那前途可不是要顶天了?”

“老黄,这夸奖从你嘴里说出来,当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啊。喂喂喂,说了多少遍,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大丫鬟红薯看着世子殿下的神色,她的嘴角也跟着微微翘起。徐凤年收敛思绪,终于翻开末篇。

“剑九黄背匣掠上墙头,距王仙芝二十丈立定,匣中五剑尽出,八剑式尽出。王仙芝单手应对。共计六十八招。末,剑九出。王仙芝右手动。剑九,如一挂银河倾泻千里,毁尽王仙芝右臂袖袍。王仙芝倾力而战,剑九黄单手单剑破去四十九招,直至身亡。

附一:剑九黄经脉俱断,盘坐于城头,头望北,死而不倒。

附二:经此一役,天下无人敢说剑九黄远逊剑神邓太阿。观海楼内曹官子赞誉剑九一式出,剑意浩然,天下再无高明剑招。

附三:剑九名六千里,为剑九黄亲口所述。

附四:剑九黄死前似曾有遗言,唯有王仙芝听闻。”

徐凤年一直低头望着那封信,光看侧脸,并无异样,沉默半晌,终于轻声道:“红薯,煮些黄酒来。”这可不是煮黄酒的时节,湖中蟹鲈都还小着呢,于是大丫鬟柔声道:“殿下,这会儿就喝?”

徐凤年点头道:“想喝了。”

红薯心肝玲珑,也不问话,去梧桐苑无奇不有、无珍不藏的地窖拎了壶会稽山老黄酒,给世子殿下煮了一壶,端到坐梧桐苑二楼临窗竹榻小檀几上。徐凤年要了两只酒杯,挥挥手,将红薯、绿蚁在内的丫鬟都请走,整个摆满价值连城古玩书画的二楼便越发清静,徐凤年倒了两杯黄酒,静坐了一天,始终没在脸上挂出欢喜悲恸。临近黄昏,瞥见了那柄冷落多时被挂在墙上做漂亮装饰的绣冬刀。

徐凤年下了竹榻,摘下名字文气刀更漂亮的绣冬,抽出刀鞘,寒气沁入肌肤。那次不知死活偷摸了老黄的剑匣,当天就半死不活,足见匣内剑气凝重,绣冬与那几把剑,都是断人头颅的好东西,与凉州纨绔腰间佩戴装金镶玉的玩物不可同日而语,可能入府稍晚的管家仆役,都无法想象这位整日只知寻欢作乐的世子殿下,第一次摸刀极早,才六岁。

徐凤年拎刀下楼,看到一群丫鬟聚在院中,面容忧愁,徐凤年笑道:“都忙自己的去,做做样子也好。否则被沈大总管瞧见了,又要嘀咕咱们梧桐苑没规矩的碎话。”

徐凤年快步走入卧室,从床底搬出枢机盒,找出那沓以木炭作画绘剑势的绢帛,与枢机盒一般无二,都成了遗物。不让人打扰,徐凤年凝神看了一宿。将简陋剑谱放回盒内,徐凤年抬头看到老爹徐骁不知何时就坐在一旁。

徐骁问道:“看得懂?”

徐凤年摇头道:“不懂,老黄画工太差,我悟性更差。”

徐骁笑了,“你要学剑?”

徐凤年点头道:“学。”

知子莫若父,徐骁问道:“学了剑,去武帝城拿回剑匣六剑?”

徐凤年平静道:“没理由放在那里让人笑话老黄。”

徐骁淡然道:“那你五十岁前拿得回吗?”

徐凤年叹气道:“天晓得。”

徐骁没有任何安慰,只是神情随意地起身离开,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想清楚再跟爹说。”

徐凤年望着父亲背影,问道:“老黄最后说了什么。”

徐骁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说道:“等你学成了再说。”

其实,老黄说了什么,不重要。人都没了。六千里风云,城头竖剑匣。可十几坛子的黄酒,都还留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