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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第六十章(2 / 3)

作品:《张公案2

张屏问:“那人的模样,你还记得么?”

黄乔尽力思索:“小人有罪,只模糊记得,是个身量中等的中年汉子。他们说完就走了,小的也没拦下继续询问……”

吴寒跟着砰砰磕头。

张屏向堂上躬身:“请大人将后院安置证人的那排屋中,从南数第四间内的几人传来。”

谢赋干脆应道:“好。传!”点衙役带人。

沈少卿微笑:“贵衙真传了不少证人,上回见这般阵仗还是在刑部。”

冯邰视线在张屏腰间的牌子上一扫,冷笑一声。

谢赋起身称罪:“都是下官请的。因案情牵扯甚多,唯恐疏漏,大人见笑了。”

张屏深深一揖:“是废员请求谢大人传来这些证人,若有错谬干系,尽应责罚废员。”

冯邰面沉寒霜:“堂下待审者岂可擅自插话。此案若有纰漏,该哪个担罚,本府清楚,必会惩治!”

张屏垂下眼皮:“废员待罚。”

谢赋低头:“下官深知罪过,此堂之后,请大人尽情发落。”

冯邰脸色更黑,增儿嗷地又哭道:“大尹和少卿大人看见了吧,谢大人已被张老爷蛊惑,对他言听计从,他们早就同穿一条裤子了!若非两位大人驾临,小人早已枉顶下罪名!请两位青天大老爷一定要明察秋毫,洗小人冤枉啊啊啊——”

他边哭边翻滚,又吐出各种鸣冤屈语,正扑腾着,证人带到,吴寒识相地向一旁挪动些许,给证人们腾出位置,却听张屏道:“吴副捕头和黄捕快请看,这几位证人你们是否见过?”

吴寒颤颤抬头,扫视几人,视线忽然定在一张脸上,一时激动得舌头打结:“他……他……”

黄乔也紧盯着其中一人:“禀大人,就是他!那天小的问得就是他!”

被指那汉子吓得一愣,忙忙作揖:“各位大老爷,小人只是个寻常的泥瓦匠,万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哪。老爷们深夜将小人传来,小人惶恐至极。小人与众兄弟刚到贵县,除了雇我们做事的东家,认不得什么人。不知何处可听老爷们吩咐?”

侧方侍立的苗泛行到堂中,自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禀大人,张先生从工房取来了一份档册,存放在卑职处,其中有这几位的身份记录。请大人览阅。”

张屏再向堂上道:“废员尚未来得及禀报,死者散材虽文牒丢失,但曾与贺老板及卓老板各签了一份契书,上面写明他的来历籍贯。”

贺庆佑与卓西德忙各自从怀中摸出契书,苗泛取过,先与档册一道呈给冯邰。

冯邰接下扫视,随后问案后的谢赋:“你可有看过?”

谢赋恭敬道:“禀大人,下官有罪,下官疏忽,尚未曾看。”

张屏道:“是废员没来得及禀告谢大人,谢大人无错。”

冯邰面无表情地再一瞥他,将契书夹在册中,示意左右递给谢赋。谢赋双手接过,先看契书上「立契人散材坜州府析县小瓦乡散家村人氏」一行,再读那档册,却是一份鸿运大街左记鞍具铺上报衙门修整店面的报文。内写明,本次修缮包括翻修屋顶、搭设天花扣板、地面换铺地砖、重修堂内木楼梯一架,更换门窗,漆涂墙面梁柱……无加盖扩充云云。

又详细列出所雇者有泥瓦工十二名、木工八名、漆工六名,加工头、监工两人共计二十八人,均属沐天郡宝通县大成营造坊工匠。附左记鞍具铺店主和大成营造坊的保书各一份,及二十八名工匠的姓名、年岁、户籍记录。

谢赋扫视工匠名单,视线定住。

【泥瓦工匠羊猛,坜州府析县小瓦乡羊家庄人士】。

他抬眼望向那被吴寒和黄乔指认的大汉:“你叫羊猛?”

大汉道:“回大人话,小人不是羊猛。小人姓石,叫石奎。”

谢赋问:“哪个是羊猛?”

一个身材中等棠面方颔的汉子僵了僵,躬身道:“小人是羊猛。”

黄乔又激动地道:“禀大人,卑职想起来了,那天也有他!”

谢赋神色一肃:“羊猛,坜州府析县小瓦乡散家村有一位名叫散材的人,你可认得?”

那汉子浑身再一僵,一时未回话。

张屏道:“你们是否相识,去你们家乡一查便知,此刻隐瞒,将有欺隐之罪。”

羊猛顿首:“各位大人老爷,小人的确认得散材,但他死了与小人绝无干系哪!这些工友都能作证,那日小人先是远远瞧见他,还以为看岔了,待要叫他,他回头就走。俺只当是眼花瞧错了。没多久街对面像出了什么事,聚了好多人和官差,刚好是歇工的时候,小人与几位工友就过去瞧热闹,一看地上睡的人竟是他,当时真是惊着了,好像是喊了一句「老散你咋啦」,石头儿当时跟俺站一块儿,差老爷听见,以为是他喊的,就问是不是认得他。小人怕出事,俺们这外地过来做工的,最不敢沾衙门官司,搞不好饭碗就保不住了,就没承认。石头儿是被错认,这事跟他没有关系,老爷们要罚,请只罚小人一个!”

谢赋瞧看工匠名单,心下了然,原来那石奎正是工头,想来是怕手下工匠沾上官司,那时才会帮羊猛否认。

张屏又指着增儿问羊猛:“你认得他么?”

羊猛盯着增儿片刻,眉间皱了皱,点头:“认得。”

增儿尖叫:“血口喷人!我几时见过你!我知道了,你是姓张的雇来的!求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明察秋毫,张老爷为了能借这个案子重新当回知县已经丧心病狂了啊啊啊——”

谢赋淡淡道:“而且张老爷还挺有钱的,买了满满一厅的证人来栽赃你哈。混账东西,休得狡辩!”啪一拍惊堂木,“羊猛,你详细说说,如何认得他?”

羊猛纳首道:“回大人话,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小人跟散材是在宝通码头那里见过这位小哥,他脸盘儿没咋变,所以小人能认得出。”

张屏问:“你二人是坜州府人士,为什么会到沐天郡?”

羊猛道:“禀大人,小人与散材都是析县小瓦乡人,俺们那里好多烧砖瓦的窑口,本乡人也多学烧砖瓦或铺屋顶的手艺。小人与散材家刚好在羊家庄跟散家村搭界的地方,俺俩打小就一起玩,后来跟着小人一个远房的表叔到江南做工,因吃酒打架,得罪了工头,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就想到京城附近看看能不能找着活。俺们那边的人多是在南边做工,京城这一片没熟人,俺俩搭船往这儿赶时,听人说宝通县码头最好找活,京师一带的工匠作坊都会在这里挑人,吃住也比京城便宜好多,于是俺俩就一块儿到了宝通码头……”

两人写了个牌子,上书「熟手泥瓦工,善铺瓦砌砖,人品踏实能吃苦,工钱好商议」,举着在码头晃悠,晚上就窝在一条破船的船舱里。盘桓数日,没等到一个主顾或工头来问询。

“俺们后来才知道,京城这边做活最讲究,不论大小工坊,想进去都得有荐人保人。像俺们这样的,人家怕是什么来历不明的贼匪,根本不肯用。”

两人身上钱快花光,偶尔能在码头人手不够时找到一两份搬货扛麻袋的临时差事,但没人肯雇他们做长工,因此十分煎熬苦闷。当时刚出了正月,天气仍十分寒冷,他们穿得单薄,在河边更觉湿冷,找不到事时,就买些劣酒浇愁御寒。舍不得花钱买小菜干果就酒,便一人拿一根铁钉,喝口酒,嘬嘬钉子。

有一回正在喝酒等活,散材突然道:“那边有个孩子,老瞅咱们,你瞧见没有?”

羊猛向散材示意的方向一瞧,果然见一个后生,短袄窄裤,头戴小布暖帽,像是某个酒楼过来批菜的伙计,一瞄见羊猛瞧他,却转头走了。

“小人那时看见的,就是这位小哥了。”

增儿厉笑几声:“几年前,远远瞄见我一眼,你就记得我了。记性真好!”

羊猛道:“又不是只瞧见你这一回。”

增儿眼崩红丝瞪着他,喉咙中咯咯咯地道:“编,你就按照张老爷交代的编!挣断子绝孙的钱我做了厉鬼也不放过你!”

羊猛涨红了脖颈,谢赋适时地道:“证词真伪,本衙自会分辨,更何况还有府尹大人与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在此,怎会冤枉了谁。证人请继续说。”

羊猛谢恩,接着道:“小人记得,当时这小哥没几日就到码头来,俩眼总瞟看老散,俺就纳闷。有一回,有个搬货的活只要一个人,工头挑了小人,等小人干完活回去,远远瞅见这小哥儿跟老散在树荫底下说什么。他一瞥见小人,立刻就走了。俺觉得挺怪的,问老散他来干嘛,老散说,没啥,就随便叙叙。俺说你俩又不认得,有啥好叙的。老散说,正因为不认得,才唠上两句。”

羊猛顿了顿。

“小人当时跟老散开了个没轻没重的玩笑,说,这小哥儿别是个小相公吧,从未觉得你好这口,咱们不能沾这个。吃酒的钱都没了,可没钱风流。若被嫂子知道更得抓花你的老脸皮。”

散材却忽地变了神色,把酒瓶一掼:“你啥意思,旁人找我聊两句就是想我掏钱?一瞅我这人就没能耐,该着只能贴钱不会挣是吧?!”

羊猛没想到他当真动气,即赔不是道:“不过讲个笑话么,怎就真气上了。”遂掏出刚挣的工钱想请散材吃顿好的当赔罪。散材却甩脸说不吃,径回船舱睡觉了。

“俺当时想,兴许是因为俺比他接得活多,他心里不得劲。他脸上有那块胎记,老被人怀疑是不是之前有刺青啥的洗掉留下的,若有只要一个人的活,多半是便宜了小人,小人也觉得挺过意不去。后来俺又跟他赔了半天不是,他像是消了气。这次过了没几天,小人又瞅见这个小哥儿在同他讲话,也是一见小人过来,他就走了。这回俺啥也没敢讲。”

然而散材又阴沉着脸,不怎么搭理羊猛。到了半夜,羊猛听见他起身出了船舱,也悄悄跟了出去,只见散材独自到了岸边坐着喝酒,像个孤鬼一样,直瞅着水面发呆。

“小人觉得怪瘆得慌,想着他别是撞了啥邪乎东西了。不过他就坐着,旁的也没干啥,也没见谁来找他,俺实在困得遭不住,夜里又冷,就回去睡觉了。到第二天吃早上饭的时候,他突然讲,「咱俩拆伙,各自找活吧,我不想在这待了。」小人问他,为啥?俺俩一块儿来的,自也得一道回去。其实俺也不大想在这了,挣不着钱,耗着不是个事儿,就一起走呗。他又将脸一拉说,「你想上哪随你,反正咱俩别一道了!」俺听得心里怪难受的,问他是不是俺哪里又得罪你了,你直讲就是了。认得这么多年,啥话不能在明处说?”

散材的脸色却越发难看:“真是叭叭个没完了。自打跟你一道做活,我就没顺过!敞开了说,就是你我八字不合互相克,要是再跟你沾,我这辈子都别想赚着钱!从此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吧!”将碗一摔,又起身走了。

回忆到此处,羊猛的眼眶有些泛红。

“不怕各位老爷笑话,小人当时真懵半天,眼泪水都要淌下来了。小人想着,肯定是有别的缘故,也猜测是不是同那小哥儿有关系。他回了船舱,居然立刻收拾东西搭了趟往南去的船走了。俺跟码头上的人问过,这小哥是京城旁边县里的,方向不对。而且老散走后,他又到码头来过,我还找他问,有没有见过老散。他瞪着眼问我,「你谁?问的是哪个?」俺就没再问了。”

增儿又梗着脖子喊:“是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便把屎盆往我头上扣!就算你扣得对,你自己也说了,他是往南去了,往南哪条路能到丰乐?!”

羊猛硬声道:“俺也没赖你,只是说实话。”

谢赋又一拍惊堂木:“肃静。证人不必被这个聒噪的嫌犯干扰。羊猛,你二人别过之后,又发生过什么?有无可疑的事情?”

羊猛吸了吸鼻子道:“禀大人,从老散要走的时候起,小人就有很多不明白。后来也挺多纳闷的地方。”

谢赋道:“那你就顺着详细说说。”

羊猛便继续回忆:“老散那时候身上没啥钱,他搭那趟往南边的船,最远是到南盐县的,俺本想追着去,后一想,从打小认得到现下几十年,头回这样扯破脸,或小人真是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把他得罪狠了,就不讨那没趣了。便留在码头继续做了一阵儿零工,碰巧走运,结交了几个讲义气的兄弟,蒙他们带挈,到信安、益津那边做工。年下也没得闲回去。第二年春上方才回家一趟。一进家门,俺婆娘就问,你是不是跟散老二干了啥事了?小人懵了,就说,没啊,老早就跟他掰了自个儿找活干了。俺婆娘说,那就好,你可不知道,从去年到今年,老有外头的人去隔壁村找散老二,打听他住哪,家里都有谁,八百辈子以前的事都问。亏得没人找上咱家。”

他刚讲到这里,冯邰忽示意他暂停。

羊猛有些惶恐地住了嘴。冯邰视线刚一转,卓西德立刻跪下:“罪民招认,曾按那契书的地址暗暗派人去查过。”

贺庆佑跟着认:“罪民也有过。”

冯邰吩咐:“贺某且留下,将这位羊姓证人与卓某暂带出堂外,各自安置,勿令他二人听到公堂内的声响。”

苗泛与两个衙役领命将羊猛与卓西德带了出去。待人走远,冯邰问贺庆佑:“你派了谁去?查到了什么?”

贺庆佑战战兢兢道:“回大尹的话,是罪民的儿子去查的,什么都没查到。村里的人都说,这散材是个孤儿,在他堂伯家长到十几岁就去外地做工了,他堂伯那时已经过世,他同他的堂兄弟关系不怎么和睦,多年不通音信,谁也不知他在外面干了什么。大人可唤犬子来问话,只是他并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事,罪民只同他说这人欠了钱不还罢了,一应罪过,都由罪民一人承担。”

冯邰微颔首,又吩咐:“将他暂带出去,仍是单独安置,勿让他得知堂内动静。让卓某进来。”

衙役再依言将贺庆佑带出,复把卓西德带回。

冯邰却未再言语,只将谢赋一瞧,谢赋顿悟,肃然询问:“卓西德,你方才供认,曾派人去过散材的家乡,派了谁去,查到了什么?”

卓西德叩首招认:“罪民让犬子和外甥先后查了几次,都没什么结果。与他同乡之人只说他父母早逝,在堂亲家长大,成人后就不在本地了。养大他的堂伯夫妇已过世,他还有一个堂兄,一个堂弟,都说跟他多年不走动,不知他在外干什么。问他有无娶妻生子,有的说有,娶了外地的,不清楚有没有孩子,没见过。有的就说不知。总之没查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赋正色一点头,吩咐左右:“暂时将卓西德带出去,如之前一般安置,让证人羊猛进来。”

冯邰却瞥了他一眼,谢赋愣了愣,衙役乖觉地定住,张屏在堂下眨了一下眼。谢赋愈发茫然,冯邰见他丝毫没有醒悟之意,微将双眉一皱:“不必如此繁琐,直接将羊姓证人与贺某带进来。”

衙役迅速闪出,谢赋想起身告罪,冯邰复冷冷将他一看,谢赋此番却立刻悚然领悟,挺直腰杆坐好,待贺庆佑与羊猛进来,即道:“证人,你方才讲到你娘子和你说,有人过来打听散材的事情。你可知都有些什么人,打听到了什么?”

羊猛苦着脸道:“回大人老爷话,这个小人真不晓得,俺婆娘也没说详细。就说有人来打听了。不过应该没问着什么,俺们这几个村,出去做工的多。一般都是在外头惹了人犯了事儿才会被人追过来。同村同姓的多少沾点亲戚,说多了,说不定被人扯着让你替他还债哩。”

谢赋再道:“之前本衙忘记询问你,散材当下家住何处?父母是否健在?兄弟姊妹有几人?娶妻了没有?岳家姓什么?子女现年多大?是否已成婚?”

羊猛恳切道:“不是小人想隐瞒,真不知道他现下住哪儿。他几岁上爹娘就没了,在他堂伯家长大的。他堂伯家有俩兄弟,一个叫散苗,比他大点。一个叫散叶,比他小。因他脸上有块胎记,人家说他克亲人,他堂伯母不咋喜欢他。他堂伯家有个小瓦窑,他打小原帮着做瓦,但他堂伯家老说只要有他在跟前,那炉瓦多半烧不好,连挑泥巴都不准他干了。所以他十几岁上就去外地讨生计,他们同村同姓的都不带他,他反而跟着其他村的混。他媳妇是在南边娶的,娘家哪的恕小人真不知道。小人是七八年前才去南边做活的,当时老散已经在我表叔手底下干了。虽表叔是俺叔,但这份活算起来还是老散帮我寻觅的。”

谢赋哦道:“为什么如此说?你口中南边又指哪座城?令表叔姓甚名谁?”

羊猛道:“就是杭州城。小人的表叔姓花,名叫花永贵。大人老爷们若去城南一带,打听砌花墙的老花帮,就能找着他。他老人家现已不大管事了,都交给他大儿子兆昌。小人与表叔家原走动不多。小人本一直在村里待着。其实俺跟老散有些像,都是打小没了爹娘。然又比他强些,有个哥。爹妈死的时候小人还小,俺哥已经快二十了,给人做工养了小人两年,家穷没办法,就给人当了倒插门,入赘到我嫂子家……”

在旁侧看得入神的刘大爷听到这里,嗝地抽了一声。刘家长子忙给爹顺背,幸而堂上无人在意。羊猛继续道:“俺嫂子家姓谷,在俺们那算个富户,自家有个瓦窑,又养了一帮工匠,做泥瓦活计。他家没男丁,就仨闺女,都招的倒插门女婿。俺哥是二女婿。小时候老散总来羊家村遛达,因俺俩都是没爹娘的,能玩到一块儿去。后来他去外地做工了,小人一直在村里。若逢年过节他回来,碰上面就叙会儿话,喝顿酒。”

羊猛的哥哥入赘到谷家后,羊猛也先到谷家瓦窑做了学徒,后来学了泥瓦工手艺,娶的娘子就是泥瓦工头的女儿。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也算平顺。

“前些年谷大爷过世,窑口归了俺嫂嫂她大姐家,泥瓦工队是俺嫂子的小妹夫管。俺哥老实,嫂嫂贤惠,待小人一向厚道。但小人再继续在谷家混着,有些尴尬。正好家里又有了点事儿。俺闺女,原是嫁给了大嫂小妹夫的外甥,就是嫂子的妹妹作得媒,想着算是亲上加亲,男方家也挺有几分家底,谁知那小子是个败家子,吃喝嫖赌占全,还在城里养了小粉头,成天欺负俺家姑娘。亲家母也不良善,竟把俺闺女当丫鬟使唤。”

此男在外胡混,折腾坏了身体,却与其母埋怨羊猛的女儿生不出孩子。羊女被折磨得皮包骨头,眼见半条命都没了。羊猛与其妻屡去和亲娘说理,都反被对方一顿讽骂,说他们攀上高枝,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羊猛夫妇实在没别的办法,就与对方说,既然我家姑娘不好,你们也嫌弃她粗笨生不出孩子,就到衙门与令郎和离,让我们接回家去吧。

亲家却又不肯放人,骂羊猛夫妇有意给他家没脸,又说羊猛两口子伙同闺女做局,骗他家彩礼钱。

“小人跟俺婆娘没办法,只得请衙门裁决,将收他们家的彩礼全折算成银钱,连本带利全赔给他们,才把闺女接回家,这么一折腾,俺也不好在谷家做事了。”

羊猛的闺女和离回家后,大病了一场,请大夫医治调养又花了不少钱。儿子年纪尚小,在县城做学徒,还不能补贴家用,又得预备着给他娶媳妇。羊猛遂才想找活做。但他原亲家在当地很有几分势力,与他嫂子的妹夫一同排挤,羊猛竟一时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活。

“可巧那年过年,老散回村了,小人同他见着,又一道吃酒,说起当下难处,他说「那你同我一道去南边做活呗,挣得不比在这多。说起来我们老帮头跟你还有亲戚哩。咱俩一块儿,我也能沾沾你的光。」其实小人与表叔家好些年不走动,人家都不咋记得俺了。小人同老散一道过去,立刻能进去做工,都多亏老散帮忙。他仍想着顾全小人的面子,俺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所以后来在宝通码头,他老找不着活,要跟俺闹掰时,俺特别难过。”

羊猛眼眶有些泛红。

谢赋也不禁动容:“如你所言,死者散某,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怎就又落得陈尸异乡?唉,正是那,人世本来虚幻,又何叹,浮云易散秋露凉?”

冯邰面无表情道:“公堂之上勿要吟诵,县丞继续审案。”

谢赋恍然一惊,我竟不由得将心中言语脱出了口?罢了,这又如何?我本已是如斯的一个人了,又岂在意再多一两分过错?即不痛不痒称罪道:“下官一时忘形,堂上无状,先自记己罪,待之后请府尊一并重责。”

冯邰摆手令他坐下,看向张屏:“你似有话要说?”

张屏道:“废员当下并无话说,只想听证人讲述,他与散某,如何又决定从杭州转到京城做工。”

羊猛道:“小人方才已经说过,跟老散两个是吃酒和其他家的工人打起来了。他们欺俺俩岁数大,又是从乡旮旯过来的,都在一个酒馆里吃酒,嘴里不干不净,叫俺们老驴蛋。俺也有点酒上头,就跟他们打了。那一家是地头蛇,不好惹。工头嫌俺俩岁数大还惹事,表叔跟表兄少爷也挺为难的,俺不想在那里受气又让人家难办,就跟老散自个儿辞了工。之后去码头的事儿,方才已详细交代了。”

张屏问:“你与散材相处那段时日,他有无做过或表露出十分想行偷盗、诈骗、勒索等不法之事的痕迹?”

羊猛立刻道:“各位大人老爷明鉴,小人当真是本分做事的,老散那时候也绝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儿。反正俺没瞧出来过!所以那时候俺婆娘讲他可能犯了事儿,俺才纳闷。”

张屏再问:“你之后,又在何时何地与死者再见?”

羊猛道:“这次之前,只见过一回。就是那趟回家的时候,俺这样在外地做长工的,得到衙门去开个文书凭证,文牒上也得盖章。就是去县里衙门的时候遇见了老散,小人往里进,他往外走,跟他堂伯一块儿,刚好打照面。小人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客气回了一句,就走了。”

张屏问:“你是否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同?比如穿戴,神态?”

羊猛拧着眉想了一想:“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他穿得就是家常衣裳吧,小人记不得了。若他当时穿得老好老阔了,肯定得多留意,不会现在啥也记不起来。只记得跟他打个照面点个头而已。不过衙门户房里的老衙公与小人熟,听他讲,老散是把乡里那两间屋子转给他堂伯了。”

张屏再问:“买卖还是赠送?”

羊猛道:“这就不知道了。小人不怎么往散家村走动,这些年就回过两三次家,除却俺娘子说有人来找他,及在衙门里遇见这次之外,没怎么太听过他的消息。所以那日里小人远远瞧见他,真是挺惊讶的,谁曾想他就倒在地上了……”

谢赋轻叹:“然你与他毕竟结交一场,旧有情谊。当日衙门曾绘出死者形容,张榜待人认领,你便是怕事不敢认他,也该知会他家人才是。何至于让他做一异乡无名氏,身埋义坟中。”